阿Q的革命(第2/3页)

杀人之后,是搬东西,是选女人——百般挑选都不中意。革命到此为止,阿Q再无其他念想。这样的革命,其实也就是“反革命”,这正是中国革命的悲剧。然而阿Q却连这样的革命也不能如愿。抢先“革命”了的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从此绝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于是阿Q对革命由向往、绝望转为了仇恨:“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啊,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这深刻地寓意着,阿Q随时可以革命,但也随时可以反革命。他可以做革命党、杀革命党或者看革命党杀头。关键就在哪一方面能让他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欺辱,能娶上女人。至于革命的精神、革命的道理,那都离阿Q太远。

若干年以后,出现了一本书,叫做《告别革命》。这本书的大背景是人们饱尝了革命造成的痛苦、混乱之后,觉得革命式的社会激烈变动不适于中国,摧残人性,诱发邪恶等等。人们开始缅怀那些提倡改良的人,历史上那些温和的中庸主义者开始升值。人们天真地相信通过改良,中国可以没有破坏地一步一步走向天堂一但是这些人忽略了,革命或是改良,是不由理论家的意志来决定的,而是由阿Q来决定的。阿Q的革命很不好,甚至有点反革命,但尽管这样,阿Q仍然是要革命的。鲁迅虽然给了阿Q以一个枪毙的结局,但鲁迅并没有否定阿Q式革命的必然发生。鲁迅只是沉痛地指出了阿Q式革命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革命。然而,如果没有阿Q式革命,那真正的革命是不会到来的。《告别革命》代表的“反革命”思潮,出发点是善良的,是为了让民族免受动乱之苦。但且不说动乱本身是不是“苦”,就算有苦,那苦是不是革命带来的?恐怕不是。那苦应该记在“革命”之前的账上。假设革命之后阿Q—刀怒斩了小D,难道能说小D是革命杀害的么?不,恰恰是因为革命得太晚,才让杀机埋在了阿Q的心里。

总有人想算革命的账。从完全否定文化大革命,到否定土地革命、国民革命、文学革命,只是还没有人敢公然否定民族革命。事后的诸葛亮正越来越多。他们指点着革命的背影胡说假如不革命就会如何如何好,假如当初不那么激进,再保守点、再中庸点,今天该是多灿烂。这些糊涂的人不知道,假如可以不革命,当初有比他们更英明的理论家在,根本轮不到他们在今天来指指点点。没有人喜欢天下大乱,你杀我砍,没有人喜欢阿Q式的革命。鲁迅对革命以后的个人命运是那么的悲观,但他却毅然迎向了革命。因为什么?因为天下大乱在先,革命是把这大乱亮出来进行整理,让它从乱到治;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不革命,革命是要人活,不是要人死。在1921年的中国那种万民号啕的国度里,中庸、静穆、温和,实质上是杀人的代名词。面对奄奄一息的民众和民族,让他们等待改良,如同涸辙之鲋等待西江之水,如同让大出血的病人慢慢喝点保健饮料。历史是没有耐心等待博学的理论家们的万全之策的。阿Q时代的中国,不革命,就毁灭。改良不是没有试过,不是戊戍六君子被杀之后就被堵住了嘴巴?改良者一直在说话,在行动,甚至帮助反革命去镇压革命。但改良主义自身的历史证明了自身的谬误。中国100多年来死于革命的人固然不少,但死于改良所耽误和暗害、虐杀的人恐怕更多。愚蠢、质朴的阿Q其实是能不革命就不革命的,就在他向往革命时,也认为那是杀头的罪。“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然而阿Q终于被逼得到他一向仇视的假洋鬼子那里去“投降革命”,可见,命是非革不可了。今天那些不愁温饱的“反革命”论者,实在是对我们民族之“命”还了解得很不够。

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悲剧,满目疮痍的肌体,实在禁不起革命,但不革命又只有毁灭。老舍的《茶馆》中说“死马当活马治”。所以“革命”一词在中国蕴含那么复杂的感情色彩。没革命的要革命,革过命的又痛惜、忏悔。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那么尖锐激烈,使本来就层次不高的革命增添了更多的血污和阴影。然而一切都不能说明革命的不应该,而且革命也无法“告别”。历史不会匀速地在改良轨道上“进化”的,尤其是阿Q和假洋鬼子还正多的时代。

革命的目的,本来应在改造阿Q的灵魂,使阿Q向那些博学的理论家们看齐。然而这一点领先改良也能够慢慢做到,比如给阿Q捐款、献爱心,送他上学、进修、练外语、用电脑,最后会写《从未庄煎鱼不用葱丝看中国文化》的论文,到美国去得个比较文学博士。但只有在“革命”以后,这些才能开始。阿Q连今天国际上常说的“生存权”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谁来给他献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