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记忆:并非个人的历史(第3/4页)

二十年过去了,在采访与制作改革二十年的系列节目中,我一趟又一趟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同二十年前相比,除了故宫、除了颐和园、除了天坛等一系列古迹之外,这已经不是同一座城市了。二十年前,一个边疆小城中走出来的孩子,在这里知道了世界之大,目睹了改革起步时中国首都的模样,也正因此实实在在地知道了二十年中国改革的跨度。

1978年,我的北京之行,只有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结束了,北京并不是我们的终点站,而只是一个停靠的站台,我们的目的地是西部的集宁,那里还有一个很大的追悼会等着我们这些死者的家属前去,还有无数的眼泪和或真或假的慰问等着我们。

其实,在改革元年的中国,在无数个家庭之中,心情与生活都和我们大致相似,一个和物质有关的梦还没有进入到计划之中,和过去有太多的账要清算,有太多的眼泪和委屈要释放。因此,在我的记忆中,中国的改革是在国人回望过去的眼泪中开始起步的,这一画面多少显得有些悲壮。

改革究竟改革了什么?

以前常听一句老话: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小的时候,我常常被人这样说,因此,以为我们都是这句话的实践者。

不过现在不这样认为,倒是可以套用这句话形容一下自己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之路,属于:“生在红海洋之中(我是1968年出生的),长在改革的年份里。”

从十岁到三十岁,二十年成长的重要岁月正好和这个国家的改革同步,因此很多方面,我们已和前几代人大为不同,苦难的记忆中,自己还在童年,而余下的岁月,都是些改革的记忆。因此我们自然是改革的受益者和极力拥护者。

但拥护改革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成长岁月和改革同步,更重要的是,我们其实除了改革别无选择!一如生存还是死亡。

那么,改革究竟改革了什么呢?

表面上看,是物质的极大丰富,是经济车轮的快速转动,但我从来不愿把这二十多年仅仅冠以经济改革了事,在它的背后,是一些更有趣的变化。

首先,改革意味着我们的决策者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是什么,决策者是知之不多的。我们可以讲一个远方的故事。古巴的格瓦拉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他四处打游击,最后帮助古巴独立,并成为仅次于卡斯特罗的二号人物。

改革不能只从经济数字上做文章,还要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里找到改革留下的痕迹,当初画家罗中立画的《父亲》,竟然和伟人的像一样大,这让很多人吃惊,但《父亲》脸上的皱纹却在改革之初深刻地告诉我们:不改革,中国将只有沦桑。拍这张照片之后不久,罗中立由画家变成美院的院长,以后怕是更忙。

他清正、廉洁,各个方面都要求自己是个完人,但他不能容忍别人不这样。在他的心目中,所有的人都该只为理想活着,物质的诱惑与人性中的弱点包括“私”字的一闪念都是该被抛弃的。可他时常在人群中失望,于是改变不了别人只好独善其身,重回密林,继续打游击的生涯,终于被对手夺去了生命,死后的格瓦拉又更加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和偶像。

格瓦拉的确有成为英雄的很多条件,他的理想主义也让人赞叹,但他对人的理解是错的。一个决策者如果认为所有的国民都应该以理想为生活目的,世俗的诱惑都该被抛掉,所有的人都该“公而忘私”,“一心只想着别人,先人后己”……那他就大错特错,理想之火烧起来,最终会因为背离人性的特点而烧掉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生活的环境里不认为应该追求个人的目标,不认为应该有私心,不认为应该追求物质诱惑。于是,时间一长,每个人都嘴上“公而忘私”,可实际上却正好相反。可怕的是,每个人都在一种压抑中没了自己前进的动力,反正为自己是错的,但为别人不为自己又是违背人性特点的,于是,这个国家的前进没有了民众的支撑,国家列车停下来也不是怪事。

从1978年起,改革了,一切都不同了,改革的真正收获,是让我们从中读出:决策者开始懂得什么是人,并利用人性的特点来启动让这个国家前进的动力。

人不考虑自己,那是天方夜谭,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已经是一种不错的境界,于是,我们一些读懂了人的政策出台了:把土地承包给你,让你干活先让自己受益,你的干劲不就来了吗?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不就有很多人有干活的动力了吗?个体户个体户,就是干好了都是你自己的,干坏了也别抱怨别人,于是,干个体不也蔚然成风了吗?再往后,又有了股份制,这不正是让每个职工成为股东,然后因为为自己就敬业为企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