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人间有味是清欢(第6/12页)

我脑子里浮现了几件亲身体验的事:母亲在乡下养了几只鹅,有一天在市场买芹菜回来,把菜头和菜叶摘下丢给鹅吃,那些鹅竟在一夜之间死去,全身变黑,是因为菜里残留了大量的农药。

有一次在民生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我上前去看,原来中间有一只不知道那里跑出来的鸡。这些孩子大部分没看过活鸡,他们对鸡的印象来自课本,以及喂了大量荷尔蒙抗生素,从出生到送入市场只要四十天的肉鸡。

有一回和朋友谈到现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频繁,一个朋友斩钉截铁的说,是因为食物里加了许多不明来历的物质,从小吃了大量荷尔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这恐怕找不到证据,却不能说不是一条线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有人到我们家乡推销味素,在乡下叫做“鸡粉”,那时的宣传口号是“清水变鸡汤”,乡下人趋之若鹜,很快使味素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不管是做什么菜,总是一大瓢味素洒在上面,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种“清水鸡汤”。

我如今对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呕。是因为味素没有发明以前,乡下人的“味素”是把黄豆捣碎拌一点土制酱油,晒干以后在食物中加一点,其味甘香,并且不掩盖食物原来的味道。现在的味素是什么做的,我不甚了然,听说是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的L——麸酸钠,这是什么东西?吃了有无坏处?对我是个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坏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坏“味之素”,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反讽。

我有一个朋友,一天睡眠蒙胧中为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汤”,放糖时错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后,颇为给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学回来,却竟未察觉蛋汤里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对味素的知觉比吃错味素更令人操心。

过度的味素泛滥,一般家庭对味素的依赖,已经使我们的下一代失去了舌头。如果我们看到饭店厨房用大桶装的味素,就会知道连我们的大师傅也快没有舌头了。

除了味素,我们的食物有些什么呢?硼砂、色素、荷尔蒙、抗生素、肥料、农药、糖精、防腐剂、咖啡因……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这些,我们的蔬菜、水果、稻米、猪、鸡往往生产过剩而丢弃,因为长得太大太多太没有味道了。

生为一个现代人,我时常想起“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话,不是我力不能任农事,而是我如果是老农,可以吃自种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种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维持一点点舌头的尊严。

“舌头的尊严”是现代人最缺的一种尊严。连带的,我们也找不到耳朵的尊严(声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严(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严(气之素)。嘈杂的声音、混乱的颜色、污浊的空气,使我们像电影《怪谈》里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头,整张脸是空白的,仅存的是一对眉毛;在清冷纯净的雪地,最后的眉毛,令我们深深打着寒颤。

没有了五官的尊严,又何以语人生?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

忧欢派对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

“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

“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辞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地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的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