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心美,一切皆美

会看花的人, 就会看云、看月、看星辰, 并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发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成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了,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的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桠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凸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见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的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大致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梨子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一种应有的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散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事,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着到雾社的客运车,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看饱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才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与大地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目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的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的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子中的落叶几乎铺满,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的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地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了,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那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一定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但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的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我说:“如果不剪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