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人间有味是清欢(第5/12页)

至于后者,由于水牛能翻出三尺多深的土地,那些土都是经过长期休养生息的新土,充满土地原来的力量,只要很少的肥料,有时根本用不着施肥,稻米已经有足够成长的养分了。尤其是土翻得深,原来长在土面上的杂草就被新翻的土埋葬,除草时不必靠除草剂,又因为翻土后经过烈日曝晒,地表皮的害虫就失去生存的环境,当然也不需要施放过量的农药。

农夫下了这样的结论:“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单纯的力气长大,自然带着从地底深处来的香气。你想,咱们的祖先几千年来种地,什么时候用肥料、除草剂、农药这些东西?稻子还不是长得真好,而且那种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得深了,稻子就长得好了。”

是吧!原因就在翻土,那么我们把耕耘机改成三尺深不就行了吗?农夫听到我的言语笑起来,说:“这样,耕耘机不是要累死了。”我们站在农田的阡陌上,会心地相视微笑。我多年来寻找稻米失去米的味道的秘密,想不到在乡下农夫的实验中得到一部分解答。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桃园大溪的山上种果树,我有时去拜望他,循着青石打造的石阶往山上走的时候,就会看到亲戚自己垦荒拓土开辟出来的果园,他种了柳丁、橘子、木瓜、香蕉,和葡萄,还有一片红色的莲雾。

台湾的水果长得好,是人尽皆知的事,亲戚的果园几乎年年丰收,光是站在石阶上俯望那一片结实累累红白相映的水果,就够让人感动,不要说能到果园里随意采摘水果了。但是每一回我提起到果园采水果,总是被亲戚好意拒绝,不是这片果园刚刚喷洒农药,就是那片果园才喷了两天农药,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果园,为了顾及人畜的安全,亲戚还在果园外面竖起一块画了骷髅头的木板,上书“喷洒农药,请勿采摘。”

他说:“你们要吃水果,到后园去采吧!那一块是留着自己吃的,没有喷农药。”

在他的后园里有一小块围起来的地,种了一些橘子、柳丁、木瓜、香蕉、芒果,还有两棵高大的青种莲雾等四季水果,周围沿着篱笆,还有几株葡萄。在这块“留着自己吃”的果园,他不但完全不用农药,连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经过细心的整理,果树也是结实累累。果园附近,还种了几亩菜,养了一些鸡,全是土菜土鸡。

我们在后园中采的水果,相貌没有大园子那样堂皇,总有几个有虫咬鸟吃的痕迹,而且长得比较细瘦,尤其是青种的老莲雾,大概只有红色莲雾的一半大。亲戚对这块园子津津乐道,说是别看这些水果长相不佳,味道却比前园的好得多,每种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的是安全,不怕吃到农药。他说:“农药吃起来虽不能分辨,但是连虫和鸟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吗?”

他最得意的是两棵青种的莲雾,说那是在台湾已经快绝迹的水果了,因为长相不及红莲雾,论斤论秤也不比红莲雾赚钱,大部分被农民毁弃。“可是,说到莲雾的滋味,红莲雾只是水多,一点没有味道的,青莲雾的水分少,肉质结实,比红色的好多了。”

然后亲戚感慨起来,认为台湾水果虽一再的改良,愈来愈大,却都是水,每一种水果吃起来味道没什么区别,而且腐败得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坏的青莲雾,现在的红莲雾则采下三天就烂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议,说为什么自己吃的水果不洒农药和肥料,卖给果商的水果却要大量喷洒,让大家没有机会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着说;“这些虫食鸟咬的水果,批发商看了根本不肯买,这全是为了竞争呀!我已经算是好的,听说有的果农还在园子里洒荷尔蒙、抗生素呢!我虽洒了农药,总是到安全期才卖出去,一般果农根本不管,价钱好的时候,昨天下午才洒的农药,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为亲戚的话感慨不已,更为农民良知感到忧心,他反倒笑了说:“我们果农流传一句话,说‘台北人的胃卡勇’,他们从小吃农药荷尔蒙长大,身上早就有抗体,不会怎么样的。”至于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么,早已无从分辨了。

亲戚从橱柜中拿出一条萝卜,又细又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根须很长大约有七八公分,他说:“这是原来的萝卜,在菜场已经绝种,现在的萝卜有五倍大,我种地种了三十年,十几年前连作梦也想不到萝卜能长那么大,但是拿一条五倍大的萝卜熬排骨汤,滋味却没有这一条小小的来得浓!”

每次从亲戚山上的果园菜园回来,常使我陷入沉思,难道我们要永远吃这种又肥又痴、水分满溢又没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