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4/19页)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阿基仔。”

“他是那里人?”

“我们搭外景的工人都是临时召募来的,我不知道他是那里人。”

“他是不是爱下棋?”工头摇摇头,两手一摊,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边端详很久,忍不住抬头高唤了一声:“棋子!”

年轻人停止手边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我……”我的话尚未出口,他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认识我了吗?”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脸无表情的说。

“你小时候常和我一起的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热切地怀抱着希望地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绉着眉,冷冷地说。

我不敢再问,只能站得远远地,看那一座脆弱的、随便搭盖起来的外景房年,在薄暮的海风中渐渐成形。

当夜我折腾了一夜,想起日间那一个熟悉的影子,与我幼年时代的影像一贴合,不禁兴念起许多生命的无常,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脸和那个神情,便是隐埋在我心最深处的棋子。

“那一定是棋子!”

我便在这一句简单的呼喊中惊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充血的失眠了。

第二天,我再到外景地去问工头,他说:“伊喔,昨日晚也不知为什么说辞工不做,拿着工钱走了,现在的工人真没办法……”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惊诧地问我:“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问问。”我心慌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棋子将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隙中的阳光。

幸福的开关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的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公尺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