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3/19页)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帮忙,上学非但没有使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的咒骂:

“我干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一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干,吃饭、读书,读我一个烂鸟!”

棋子这时要用一块一块柴火烧妓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妓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也似地爱上下棋,每当妓女户收工,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正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

我们玩着一种叫做“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棋子在妓院中工作的事实,乡人也不能谅解,连脾气最好为人素所敬仰的阿喜伯也歪着嘴角:“这颗扫把星,克死伊老母,将来恐怕也会和他阿爸一模一样,干那种替查某出气的保镖呢!”人们也习惯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满地乱滚的棋子如同看着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学校里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世故,每当大家正玩得高兴,见到棋子便电击一般,戛然而止。棋子也抗拒着他们,如同抗拒某种人生。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午睡,妓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要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惶。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濡湿的时候。

我看见,一只大手不知从那里伸来,紧紧扣住棋子的衣领向空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绉成一团,脸上流露着无助的恐惧,他颤栗着。

“干你老母,妓女户无闲得像狗蚁,你闲仙仙跑来这里下棋!”旺火一手提着棋子,一手便乱棒似地打着棋子,棋子流泪沉默着,像是暴雨中缩首的小鸡子,甚至没有一句告饶。

“好!你爱棋子,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呕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暴张,旺火的脸也因暴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干,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打抖,便没命的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却魔影也似地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妓女户去。

老鸨满脸堆欢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伊娘咧!”

被怒火焚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那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

“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带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个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漫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的殉情,我们安排了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一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烈日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