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2/19页)

“干你娘,不知道做好人。”啪又打下一帚。

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抽打得棋子身上全红肿了。

好奇地围观的人群竟是完全噤声,心疼地看着棋子,南台湾八月火辣的骄阳从妈祖庙顶上投射进来,燥烤得人汗水淋漓,人们那样沉默地静立着,眼看旺火要将他儿子打死在榕树上。我躲在人群中,吓得尿水沿着裤管滴淌下来。

霎时间,棋子的皮肤像是春耕时新翻的稻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

“乓!乒!”

两声巨响。

是双管猎枪向空发射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回转身向庙旁望去。

连没命挥着竹扫帚的旺火也怔住,惊惶地回望着。

我看见刚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爸爸,他穿着短劲的猎装,挟着猎枪冲进场子里来,站在场中的旺火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头,无事般地举起他的竹扫帚。

“不许动!你再打一下我就开枪。”爸爸喝着,举枪对着旺火。

旺火不理,正要再打。

“乓!乒!”双管猎枪的两颗子弹正射在旺火的脚下,扬起一阵烟尘。

“你再打一下你儿子,我把你打死在神明面前。”爸爸的声音冷静而坚决。

旺火迟疑了很久,望着静默瞪视他的人群,持着竹扫帚的手微微抖动着,他怨忿地望着,手仍紧紧握着要抽死他儿子的那把竹扫帚。

“你走!你不要的儿子,妈祖要!”旺火铁青着脸,仍然抖着。

“乓!乒!”爸爸又射了一枪,忍不住吼叫起来:“走!”

旺火用力地掷下他的竹扫帚,转身硬梆梆的走了,人群惊魂甫定地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出去。

看着事件发生的人群围了过来,帮着爸爸解下了奄奄一息的棋子,许多妇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嚎哭起来。

爸爸一手抱着棋子,一手牵着我踩踏夕阳走回家,他的虎目也禁不住发红,说:“可怜的孩子。”

棋子在我们家养伤,我们同年,很快的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亲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烧饭、洗衣、扫地、抹椅,并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是我也听过爸妈私下对话,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为“他总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担待他一辈子的”。

棋子也隐约知道这个事实,有一次,竟跪下来求爸爸:

“阿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我回家。”

爸爸抚着他的肩头说:

“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错,旺火不会对你怎样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初冬的一个夜晚,旺火来了,他新剃着油光的西装头,脸上的青胡渣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雪一样的白衬衫,看起来十分滑稽。他语调低软地求爸爸让他带儿子回去,并且拍着雪白的胸膛说以后再也不打棋子。

棋子畏缩地哭得很伤心,旺火牵着他步出我们的家门时,他一直用哀怨的眼神回望着我们。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吹袭进来。

爸爸关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暴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炙烧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妓院去扫地抹椅、端脸盆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感。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忍释;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出恐惧的神色,他说:“我阿爸知道我跑到你家,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生命沉重的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了。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妓院的种种,那些事故对于才六岁的我,恰如是天的远方。那是一个颓落委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妓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诉说起:“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起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偷偷背着父母,和棋子到妓院中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妓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胶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即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帘子上画了两只色彩斑璨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支离破碎地荡开,发出西西沙沙的声响,要很久以后它才平静下来,一会儿又被惊飞。我常终日坐在妓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醒到,妓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荡来荡去,苦命的鸳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