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的夜晚,我怎样(第3/4页)

柏桦则在《江南诗人的吴声之美》一文中,将陈东东与宋代诗人吴文英相比:“陈东东似乎得了吴文英的真传……他下语用字也像吴文英一般深加锻炼、字敲句打;在音韵上更是雅致非凡,一字一音都不放过,常有金石丝竹之音辉。”

在世纪之交的诗坛论争中,陈东东也曾被归入“知识分子写作”行列。关于“知识分子”,萨义德说:“知识分子代表的不是塑像般的图像,而是一项个人的行业,一种能量,一股顽强的力量……所有这些到头来都与启蒙、解放或者自由有关。”(《知识分子论》)如果是这样,将陈东东归类于“知识分子写作”,仅从作品的思想取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误会。不过,从诗歌的技巧与词语的丰富性而言,陈东东的作品的确很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

陈东东与“知识分子写作”的其他几个代表人物毫不相似,相对于其他诗人的反思者姿态,陈东东更偏向于一个艾略特所说的“杰出的艺人”,他是一个语言天才和结构高手,将他的作品语言与同时代诗人的作品混在一起,熟悉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在接受蔡逍的采访中,陈东东谈到了这个话题:“我不是一个愿意出风头的诗人。我不会是某一种流派、某一伙诗人或某一个年代的写法的代表。我也是最不适合发宣言的诗人。不过看来还是有人在想办法把我卖到哪个俱乐部队里,并且,够荣幸的,让我打主力。可是,不要给我的诗什么附加的头衔吧,我写下的只是现代汉语的诗歌。”与此同时,陈东东对某些热衷于玩概念和“归类”的批评家表示不满:“诗人们一谈起批评家就免不了抱怨,因为诗人的写作和他们的作品常常被乱说一通,诗人则常常像职业球员那样,被毫不知情和毫不情愿地‘卖’到一会儿是这家、一会儿是那家流派甚至帮派俱乐部队里。”

看得出,陈东东对自己是否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代表人物这一“殊荣”并不怎么热衷。他甚至认为“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之间的争论和自己完全无关。在接受蔡逍的采访时,陈东东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争并不存在,他们争的是一些别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陈东东的姿态深得我心,的确,说到底,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只是他自己,外界的争论,与一个潜心写作、视诗歌如生命的诗人有多大的关系呢?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不管陈东东的风格如何变化,不管他近几年来作品产量如何减少,他仍然在我心目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没有谁能够掩盖他的光芒。他的坚持,让人想起他的作品《秋歌·之一》中那个坚决而睿智的句子:“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

作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上海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相当繁荣,但在90年代后,能让我记住的诗人却少得可怜,与它的名气极不相称。除了陈东东、王寅、陆忆敏以及王小龙、刘漫流、傅维、默默,我想不起还有哪个名字值得存留在脑子里哪怕只有几年。张小波转行做书商,宋琳和孟浪老早就去了国外,王寅似乎已经在新闻领域取得了更大的名声,这就更增添了我对上海的情感的淡薄。而大多数时候,我记不起陈东东是一个上海人,这个创办过《南方诗志》,倡导过“南方诗歌”的诗人,从语言的角度看,他应该属于更南方,那种透明而略微模糊的语境,像阳光即将穿过乌云但恰到好处地停在半空中,底色是潮湿与灰暗,如月光般清冷。且看看这首《月亮》: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满了书籍

我深陷在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时间和欲望的大海虚空

热烈的火焰难以持久

闪耀的夜晚

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影于镜面

仿佛那蝙蝠在归于大梦的黑暗里犹豫

仿佛旧唱片滑过了灯下朦胧的听力

运水卡车轻快地驰行。钢琴割开

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尘土

我为你打开乐谱的第一面

燃烧的马匹流星多炫目

我的花园还没有选定

疯狂的植物混同于音乐

我幻想的景色和无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

传递给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上海

在稀薄的爱情里

看见你一天一天衰老的容颜

这是一个对生活敏感而稍带失落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在复杂的现实面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就连月亮也“荒凉而渺小”,还有什么是恒久不移的?困顿中的喃喃低叹长久地占据着陈东东笔下的稿纸:“八月的酒精里,虚构也无法完成那/妄想,美术馆落满了失败的尘土”(《美术馆》);“我独立于深秋,我获得了一样的/爱情和失败”(《在黑暗中》);“在秋天,废弃的庭院一天天腐败/忧虑和恐惧变得必要/在秋天,一个人枯守直到黄昏/掌灯、对酒/沉沦中等待确实的消息”(《秋天》)。彷徨和感伤无疑是动人的,它说出了许多敏感者的心声。然而它也很容易浮泛、“小资”,滑入自恋的尴尬,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球,美丽却易碎。好在“这个无法进入的乌托邦并未使我们绝望,它最多只能使我们为之忧伤和怅惘而已”(朱大可:《缅怀浪漫主义》),陈东东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他可贵的气质,感伤而不颓废,明白而不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