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14/14页)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迷惘和愤懑;希望自己写得多,写得好,发表量大,“曝光度”高……但这两年,我的态度改变了很多。我为把日子过好而努力工作,间或读一些有益于思维的书,记几行读书感想和生活流水账,只有在内心情感难以按捺时才提起笔。普通人50岁知天命,一个作家到了30岁,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而写了,也应该懂得为什么而活了。写作需要健康松弛的心态,一旦成为“完成任务”式的束缚,就会失去乐趣。谨慎而缓慢地写作,勤奋而深入地思考,才能成就一个优秀的作家。成天羡慕别人的作品“有市场”,为自己写作品量少而焦急,说得好听些,是“有上进心”、“有抱负”;说得难听些,是“虚荣心强”、“你以为你是谁”。对于那些曾经写过一些佳作的名诗人而言,认识到这一点尤为重要。毕竟,指望每天都能写出好诗,每年都能出版一部轰动全国的诗集从而保持最高的“曝光度”是不可能的。世间没有永动机,谁的激情能永恒不倦?

真正的文学是拒绝用数字衡量的,在一首好诗和一百首庸诗之间、一首好诗和一百部平淡无奇的长篇小说之间,时间的天平会偏向哪一边,结果不言而喻。庞德说得好:“一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关于意象主义》)如果有人让我在张枣的《镜中》和某些获得所谓的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之间进行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走向“镜中”。真正的文学也拒绝任何庸俗的炒作。当下某些诗人为了吸引的眼球,不惜把衣服脱光,却打着“捍卫诗歌”的旗号;甚至把脸皮撕破,与人合谋炒作自己,把垃圾文字说成是“积极的探索”,并美其名曰“要改变人们的审美惯性”。诗歌的地位已经相当边缘,这些曾经写作过诗歌的人们,怎么忍心以繁荣创作的名义再骑在它头上作践一把呢?好在这些炒作除了给予事件制造者表面的光环之外,不会对诗歌造成内伤。毕竟,垃圾即使穿上了鲜艳的外衣,仍然无改垃圾的本质。

张枣在回国前,曾长期身居国外,也许对国内的诗坛状况相对隔阂了,但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他的态度。当三流小说家比一流诗人受重视、三流诗人比一流诗人更“混得开”时,真正的诗人是不会羡慕、惊讶和愤懑的,他知道,严肃者和投机者如同孔雀和乌鸦,根本无法形成对比。关于这个问题,半个世纪前,博尔赫斯就有了精辟的认识——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小诗人”是博尔赫斯所尊敬的诗人,也是博尔赫斯的自诩。“小诗人”的“小”不是指年龄或成就,而是对某些貌似庞大深刻实则空洞虚弱的事物的反讽。我不知道那些削尖了脑袋往文学史里钻的人读了这些诗句会有什么感觉,他们在提起笔的那一刻,能否暂且放弃对“铭文”、“钱币”、“纪念碑”的想像?事实上,缪斯女神也不会在乎你是亿万富翁还是高级政客,她夜莺般的歌声只给那些心地清明的人聆听。所以,虽然张枣已经逝去,我们这些苟活着的烦躁不安的诗人们,请学习张枣的安静吧,并且铭记古米廖夫的话:“不要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要在‘必须’的时候写作。”

在本文结束之际,我再一次读到我喜欢的那首《秋天的戏剧》。读到最后一节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本是友情的描述,在如今的情境之下,竟呈现出强烈的缅怀意味。悼念一个诗人,最合适的方式莫过于记住他的作品,那么,就让我以这些诗行为结尾,祝愿诗人在天国平安,也愿活着的人们珍惜身体,幸福一生——

这夜晚风声加紧,你们来到我的心中

代替了我设想的动作,也代替了书桌前的我

让我变成了一个欲言不能的影子

日子会一天天变美,洁白无瑕,正像

我们心目中的任何一件小东西

活着?活着就是改掉缺点

就是走向勇敢的高处,在落叶纷纷中

依然保持我们躯体的崇高和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