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3/4页)

在吃饭的时间里喝茶,大概,这就是风雅吧。

另外的亭子,就是另外的视觉。我看着亭子内东北角梁柱间的水光,如动如静,若明若暗。本身它是动的,却像静的;其实它是明的,却像暗的。还是静,还是暗。园林的灵魂在于静,也在于暗。这简直是中国艺术的灵魂。话又说大了。继续看亭子内东北角梁柱间的水光,它是一段诗意不可捕捉,形成文字,只能刻舟求剑。不信任感越来越浓,怀疑竟成现实。亭子面水一面没有亭柱,不妨碍人们观景,水,石,对过的游廊,浮动的植物,白,灰,绿,青,朱,绿,白,灰,朱,白,灰,朱,白,绿,青,白,灰,灰,白,绿,绿,青,朱,白,青,朱,白,绿,朱,灰,青,白,白,青,朱,白,灰,绿,白,灰,绿,青,朱,白色,灰色,绿色,青色,朱色。白色灰色绿色青色朱色。

有时候有妨碍反而无妨。

视线起毛,不那么光洁,却有厚度——是厚度增加不确定感。越不确定,越有魅力,越有厚度,这话又绝对。绝对之艺术。

这是古人书斋,当初就这等陈设?现在陈设明式家具,结构上是虚怀若谷的惬意,而往另外地方一想,明式家具尤其明早期家具,都有禁欲色彩。明代的园林也是如此,从艺圃可以看出一点,从文徵明拙政园卅一景图上可以看出一点,拙政园卅一景图有一景为得真亭,跋文如下:

得真亭在园之艮隅,植四桧,结亭,取左太冲招隐诗“竹柏得其真”之语为名。手植苍官结小茨,得真聊咏左冲诗,支离虽枉明堂用,常得青青保四时。

看文徵明拙政园卅一景图的印刷品,得真亭就具有禁欲色彩,而不是质朴。跋文是“植四桧”,图片上却有五棵树,还有土坡和竹篱。那多出的一棵树不知道是构图的需要——打破二二平衡,还是原先就在那里。造园对老树极其重视,不敢轻易砍伐。即使是拙政园卅一景图中的蔷薇径,仅仅是这名字香艳,营造法式还是禁欲的。所以艺圃有一种内敛的美。现在要看苏州内敛的美,大概只在艺圃。

我在古人书斋中稍立片刻,门窗回凹,领略得到心思,只是心思也是澄江一道,真个是窗明几净,以至于如果读张岱的小品会觉得偏淡,读徐渭的诗文又觉得太响,只有读《金瓶梅》。这书斋里的家具是禁欲的,建筑所传达出的氛围也是禁欲的,《金瓶梅》也是禁欲的。所有文字如果臻之上乘,本质上都禁欲。纵欲的是图像:比如《金瓶梅》插图。图像与文字的区别:图像难逃纵欲命运,即使八大山人也是如此。所以画家喜欢美女而诗人更能体会女人的美。书斋外面是芹庐,或许这芹庐本就包括书斋,到芹庐的路有四条,两条是山径,一条是水道,一条是室内。大概是这四条路,我已记忆不清。从山径到芹庐,仿佛采药归来,艺圃里满是白云;从水道入芹庐,有钓罢归来不系船的萧散,会把森森草木看作瑟瑟芦花;而从室内进入芹庐,自然是私通了,我捉摸起古人的好处。芹庐里有药芹的气息和水芹的气息,买卖西芹的人如今这里出没:浴鸥,射鸭,斗鸡,缺斤短两,共度好时光。

我走出游廊,在天井里休息,猛听到隔墙邻居泼水,那里肯定有一口井,意思终究是不可言传的。

园林与住宅关系为偏正结构。它的住宅在北面,因为住宅是正,况且现在不住人,所以空洞无趣,觉得被暗淡的水淹到胸口,我就划入园林——一墙之隔,通过磨砖方门。我先看到水阁,水阁上暴露的窗户竟然好像紫红色泳衣,池塘微微水印出肌肤。水阁是这一座园林障景,障景要隔而不隔。也就是境界,不是隔,也不是不隔,隔而不隔。拿唐诗作例子,李贺难免隔,白居易难免不隔,隔而不隔李商隐。如果有机会在园林里读李商隐无题,才是人生华丽。华丽好啊,哪怕华而不实我也喜欢——为什么要有结果!从植物学角度看华而不实,往往更具观赏性。人生缺乏观赏性,等于井中没有月色。

坐在水阁,看到三块石板没入水中,其实是三曲桥贴在水面,与倒影吻合。想象石板上有隐隐苔痕,天边有盈盈雷声,雨中游园可能更好,完全一幅水墨画。阳光灿烂,不像油画,也像水粉,气息总不够散淡。波光粼粼,水色在水阁内的望砖、椽子和窗棂上晃动留白,看久了,就看出人生如梦的意蕴。南面湖石假山上光线断开,蹬道幽暗,人也散去,古静起来。而矶边一株红枫太红,红得像红娘,虽然未尝不见得娇嗔,丢到水里,也能够是好的故事。设想从前园主独坐水阁,看对面山景,看不到一个人,也不能有一个人,多美。美在人少的地方,甚至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