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2/4页)

得官尘土古扬州,好客常稀俗客稠。

谁不是俗客?梧桐清寒,但凤凰喜欢栖止,凤凰就是梧桐的俗客。龙,麒麟,凤凰,都是历史上的俗客,正因为俗,所以能一俗至今。

我又坐在太湖石上看花,无一块石头不在听琴:琴就是弹给石头听的。操缦者无心,听琴者无情,所以前几年鸳鸯厅里那一盆浓紫瓜叶菊解颐鬼气。无情毕竟太硬,我就换坐到藤椅,醒来了,红山茶果真红,五瓣之间,自然是蜜蜂的遯窟。白山茶白也辛苦。

天生一对,哈哈。

枇杷园内铺地呈冰裂纹:冰裂纹,传统碎片。苏州刺绣里有一种冰裂纹针法,装饰性强却不乏高古。陈老莲的绘画是高古却不乏装饰性。巨大的枇杷核在破,在旋,在漾,在转。这一块铺地像是梵高笔法——在中国古典园林铺地发现梵高笔法,真是活见鬼了。牡丹花下,有天无法。

圆洞门上“别有洞天”,洞外一树白碧桃花上,仙人浓妆,在梦游中摇身为淡抹的闲人。而闲人内心华丽,可谓隐形浓妆。唐宋人的内心浓而淡,明清人的内心淡而浓。留存的园林大抵皆是明清风格,也就越看越浓,终于浓得重彩,水墨在哪里?或许只在圆洞门上:水光在圆洞门上的磨砖间晃动,弄出黑黑白白,倒也洒脱。出“别有洞天”,水廊与经幢。水廊罗带,经幢玉簪,这么一看,就有言情小说的味道,可以虚构男欢女爱了。“欢”这个字,真是绘声绘色。三十六鸳鸯,望之如铺锦,却也乡气,仿佛品名“皇冠”的白瓣红边杜鹃花。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我就到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苏东坡“清风,明月,我”,我是——这个园林夜里不开放,明月难见。太湖石仿佛待开的牡丹,一瓣卷裹一瓣,层层叠叠,往虚无中绘影,绘影最美的,尤其能在虚无中绘影——壁上衣褶振动,灯火摇摇,我要到楼上去。但我还是坐在轩内细读对联: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杜甫诗句。另一个版本“花柳自无私”,“自”比“更”蕴藉。这副对联放在这里不好,气息上不是虎头蛇尾,而恰恰蛇尾虎头。园林里江山偏小,花柳又偏大了。我什么时候能够语无伦次或者出言谨慎?不替古人担忧,但替古人寂寞。看着水廊上漏窗中的花影,似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福禄寿俱全。“腰缠十万贯”是福,“骑鹤”是寿,“下扬州”是禄,扬州不是现在扬州,是当时建康,也就是现在南京,为南朝京都——“下扬州”就是到建康做官,江山如有待,大展宏图,一点意思也没有。园林之中官气并不少于文气,了解这点方能谈论园林。我不了解,我思故我梦。只是连梦也常常没有,因为有梦,首先要能睡着。

云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楼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住宅是诗,园林是诗余,也就是词。

小院名潭西渔隐。隐于院子角落的一泓冷泉,隐于太湖石,隐于药栏。岛屿在湖面上棕黑一横,远望中人是孤独的,渔翁的形象披着蓑衣,蓑衣里什么也没有。我慢慢抓住我的视线,刚才不是我的。我看到屋宇线条:排列有序的直线,削干净物欲,露出笔芯,但也没什么值得书写。游廊里五扇漏窗,一方,一六角,三圆。要连中三元?方在北边,六角在南面,中间是三个圆。如此排列,有视觉上的趣味,到底什么趣味,当初说不清,现在更不能言传。我们总是高估自己的表达能力,写作最后成为强说。我现在毫无感觉。因为我已厌倦感觉。我不能摆脱我的厌倦,一个现代人不需曾经沧海就已厌倦,兴致勃勃无非内心加深——庭院深深深几许?懒得知道。

屋宇是排列有序的直线,游廊正把一条斜线走着,似乎可以走出小院,一直走到水里。游廊还是游客?坐上露台,看磨砖门外的潭水,春风吹皱倒影。从我所坐位置,其实看不见潭水中的倒影,凡潭水皆有倒影,并不在乎我的看见或看不见,而皱与不皱既是天工也是人力。不说也罢,顺着游廊走,往南能够走进假山;往东能够走进潭水。去山上炼丹,去水下怀沙,求生找死是一个人都需要的梦想。求生和找死互为倒影,过尽千帆,皆不是因为时空之中飘动只是千帆的倒影,船在时空之外。

潭水已到磨砖门内,铺地花痕,有何意思!

眼睁睁看树长大,我在附近,面壁亭前白樱竟把落花散满水面,一个园林管理工人站在千篇一律的小船上,用网兜把落花当作垃圾捞掉。矿泉水瓶。易拉罐。塑料袋。渔翁。吃饭时间。早饭。中饭。晚饭。一天。游廊里的纸灯笼仿佛过于松弛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