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本(第2/5页)

“梵高的绘画作品,像开水”,这个感觉来自我多年以前的生活。那时我在单位上班,走过传达室就会推门进去,拿一只暖瓶,提到四楼办公室去喝茶。有时去早了,水还没开,只得等在传达室里,抽支烟,敷衍几句,或者呆看大铁炉上的铝皮水壶。铝皮水壶的底显然刚换过,簇崭全新,让壶身更是鼓一块瘪一块了。公共财物少不了磕磕碰碰。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这把铝皮水壶的样子很世故,甚至丑陋,大概是工作环境的缘故吧。有一天,大概也该我点铁成金,我从磕磕碰碰的铝皮水壶身上,先看出一张脸,越看越熟悉,我阴差阳错把铝皮水壶看成梵高,我不由得站起身来,扔掉烟头,好像要和他握手一般。这时水开了,热气直冒,白色的向日葵和白色的丝柏膨胀饱满在传达室的房顶下。老传达要去灌水,我呵斥一声,他忙回头,问:“做啥?”我嗯嗯,自觉失态,说:“别烫了。”

大铁炉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热气直冒。梵高就仿佛是蹲在大铁炉上的铝皮水壶,虽说他头脑常常发热,但眼神亮堂,作品的容量也很大。这把铝皮水壶可以把传达室里汗牛充栋的暖瓶都灌满。

苏丁

从苏丁《小糕点师》上,我看到不安。小糕点师像教皇、国王、大师坐在椅子上,搭足架子,构成仪式感。这幅画仪式感越强,我越不安,接下来是帽子夸张的造型,它像是被强力撕开的。在小糕点师分崩离析的帽子下,拽长的脸如果不这么一脸无辜,倒有点像早有预谋的卡夫卡。

用白纸把小糕点师的帽子和鼻子以下全部遮住,真像卡夫卡,尤其是这对耳朵。卡夫卡的耳朵极富表情:倒霉、背时、不走运,这对耳朵也是如此。作为这幅画的过渡,是小糕点师细长的脖子,以至于使脸也成为可有可无的末事。格里高尔·萨姆沙梦见自己是一只甲壳虫时,就能很方便地为可有可无找到理由。把小糕点师肩膀以上全部遮住,我们像看到一个正在破碎之中的骷髅头魅影,或者后来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出现的“象人”大特写。把小糕点师两腿以上全部遮住,小糕点师制服下摆就有衣领的幻觉,这种领子似乎在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插图上见过。我们就像看到一件庄园里东欧仆役的外套。我用白纸把小糕点师两腿以上全部遮住后,会突然忘记小糕点师,会猜想高出这种领子之上的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呢?我感到难过,因为他已饱受损害与侮辱。

苏丁的绘画奔放着人道主义光芒,但却像荒夜一样不安,甚至恐怖。他在对象和技法上无疑都受到梵高影响,但却死不承认。这也是艺术家通病——古怪的骄傲。

《小糕点师》是幅杰作。杰作并不是没有瑕疵,小糕点师两手捂住的一块鲜红,是红手巾还是制服沾上食品色?戏剧性得像中了子弹。如果苏丁想以此来暗示抑或强调他的不安,其实低估观众的智力。艺术家创作之际,老怕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么这位艺术家不是神经质,就是狂妄。

卢梭

是一种想象,卢梭的绘画。想象的风景,想象的风景中的动物……只有想象是个无底洞。在洞的四周,长满潮湿的东方美人藓、月光苔、紫金木、玻璃柚枝、黑茶树。还有大片小片的锯条草。

卢梭的绘画,像一座照相馆和一座标本室。悄无人声的诡异,或者说鬼气。不正常的氛围让一部分人不能自拔,一部分人敬而远之。他的风景像是乡村照相馆里画得红红绿绿俗不可耐的布景;他的动物像是学院标本室里做得大大小小装模作样的标本。

而卢梭的人物,又统统都像蜡像,滑稽中有种逼人的呆头呆脑。

卢梭是一个创作多年对自己的艺术感觉极其良好而别人总觉得他不在路子上的画家,正是这一点,卢梭独一无二。

卢梭的绘画,它是俗不可耐的、装模作样的、呆头呆脑的,但荡漾出常人难以道出的诗情。

卢梭既不点铁成金,也不化腐朽为神奇。卢梭的绘画里,俗不可耐还是俗不可耐,装模作样还是装模作样,呆头呆脑还是呆头呆脑,卢梭只是把它们加在一起,卢梭不厌其烦地做着加法,一会儿笔算,一会儿口算,答案没有对过。正是这一点,卢梭说三道四。

一般情况下,我们在一本俗不可耐的作品中,除了发现它的俗不可耐之外,一无所有。我们如果能在发现它的俗不可耐之外,还能发现它是装模作样的,那么,这基本上已不是拙劣之作。我们如果能在发现它的俗不可耐装模作样之外,还能发现它是呆头呆脑的,那么,这基本上已是杰作。因为它坏出了性格、坏出了丰富多彩、坏出了名。庞德的诗,在我看来之所以好,就因为写得很坏,所以比写得很好的艾略特和写得很好的威廉斯要出奇得多。尤其对一位成熟的作家而言,写坏一本作品,其实和写好一本作品一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因为他常常写得不好不坏——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