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弯路(第5/6页)

“大松树”还在塞尚的其他画里面出现过,但是再也没有像这幅画里那样自成一体。在其中的一幅画里,其下部的树枝斜伸进整个风景中,并与旁边一棵树的枝条共同形成了一个通向远方的门拱。而在远处天空明亮的色彩中,圣维克多山脉的山体绵延开去。

在我遇到塞尚之前(并且在爱德华·霍普之后),已经有另外一位画家让我中止了对绘画的单纯评价行为,他教会了我要把绘画看作是榜样与典范,并且要把它们当成作品而加以崇敬。

在那个时候,我读到了一段关于19世纪一个德国村庄的描述。那是一位德国施瓦本地区的农民所作,他后来成为了一名诗人23。他想要远离一切人类狭隘的观察,他自称是大自然的读者,并把他写的诗称作是大自然的福音书。(而我则是他的读者。有一次,我望着远处的一片雪地,在阳光雾气的遮罩下,人们往往只能通过一道细小的光芒才能把它与天空区别开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他诗中的宣告很贴近我的心:“一切都会是你的,包括所有的天空,包括所有的星辰,如果你能与远方的光芒相辉映。”)——但是等到他用散文写作的时候,他却用狭隘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村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有的时候,他会感觉很艰难,“那因田间劳动而疲累的身体既不会听也不会看了。”(这位克里斯蒂安·瓦格纳的生活完全配得上“悲惨”这个词,虽然这个词在许多人那里只是空洞的词汇。他的生活连同诗都反映着他的精神。而按照那位哲人的说法,精神只有与“他的对象,即身体”统一起来才能持久。)

与此同时,我第一次开始有意识地去欣赏居斯塔夫·库尔贝24的油画。他的许多画表现的都是19世纪中叶的农民生活。我为那些画中从容的静默所感动,特别是其中一幅名为“法国杜省弗拉盖的农民,集市归来”的画。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些才是真正的绘画——这并仅是对我一个人而言。

库尔贝画题的地点定位都非常准确。它表明,画家将这些每天的世俗场景都当作是真实的历史性的事件。所以,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形象,无论是在筛谷粒,还是在坟墓前站立,或者为死者穿上殓衣,抑或在黄昏时分从集市动身回家(也包括他画中那些单纯的闲坐者与休憩者,睡眠者与梦寐者),他们都在画家充满同情的想象中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行进行列——对我而言,有位老妇人的形象也应该属于此列。那已经是20世纪的某个温暖的晴天,老妇人带着她的购物袋,正慢悠悠地走在西柏林的一条支路上。她用一种深化其形象的沉默向我揭示,周围的房屋立面是我们共同的、仍将幸福地持续下去的和平列车。

同样是这位画家库尔贝,在1871年的巴黎公社期间,正是在他的坚决倡议下,人们推倒了旺多姆广场上的凯旋柱25:因为在一个通向和平大街的广场上,绝对不可以有“任何战争与侵略的纪念物”存在。他后来也因此被判入狱达数月之久。此后的十来年间(这也是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的许多画作所表现的主题只有一片野绿色的大海和与之相映衬的天空,大海前面几乎很少出现沙滩。这一系列海景画中有一幅名叫“巨浪”:水与乌云几乎就是他全部的素材。而整幅画却通过画材那岩石般的颜色而显得很坚实,同时又通过形式上丰富的联系与融合而显得动人心魄。

对于塞尚而言,库尔贝有着“大师般的伟大手法与雍容华贵的风格”。他把《巨浪》称为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一个发现”。当他站在卢浮宫库尔贝的画作前时,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喊出画上物体的名字:“你看那群猎犬、那摊血、那棵树。再看这里,那手套、那花边,还有那裙子上断裂的丝绸。”

自从我懂事以后,我就一直有一种需求,想找一个导师。有时候哪怕给我一个词就足够了。在求知欲的鼓舞下,我感觉自己被吸引到了某人的身侧。那些职业上的老师曾经传授了我很多东西,对此我不胜感激。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可以被我称作是“我的老师”。在大学里面,只有一个人,他在法律课上能用神秘的、简单的、数学式的句子来表达事物的必然属性。在他的课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攫住了我,我渴望成为他的“学生”(这的确是一种欲望)。可惜他只是应邀来讲学的,在度过了短暂的一周之后,他消失了。至于那些作家,我是他们严肃的读者,但是对我而言,他们更像是兄弟——而且有的时候,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而现在,我只是偶尔会把外公看作是一位老师(许多人大概也有这样的一位“外公”):无论他什么时候带我走在某条路上,那条路都会变成我的学徒之路(尽管它与今天森林里面的那些“知识路”26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