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4/6页)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拐着小脚,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蹿动,很久很久后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再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全部的最后的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仅是对我,同时,也是在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这么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独家做法算是失传了吧,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用锁门的。我们很轻易地,一脚就跨到了外面,如鱼得水般进入阳光中,做各种事情。当我们回到家,家里的寂静是那样浓重黏窒,老外婆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对面一米远空气中的某点,目光在那一带涣散开去。她对面的木柜悄悄裂开细微的缝隙。很多年后这木柜突然松散开来,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坏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无内容的注视,忍受不了这注视始终停止在它与老外婆之间的空气里,从未曾抵达过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注视。

我们也忍受不了再也没有老外婆后的——此生再无机会……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还会把老外婆背出长长的巷子,背到外面,让她看看亍沿上人来人往的情景。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做了,因为老外婆自己不愿意出去了。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哭。后来,我们想,她大约真的不愿意出去了,就再也不勉强了。

不知道那时她想到了什么。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决意要死去,再也不愿滋生额外的生的乐趣,再也不愿给他人增添额外的负担了。那时我外婆快八十岁了。我还不到十岁。

她整天坐在那里,为了方便梳头,剪了短发。身上穿着青灰色的粗布斜襟罩衫,裹脚布一直缠满小腿。肤色苍白,神情遥远……

而每当我们从外面回家——无数次地从外面回家,一脚跨进门槛看到的这幕情景……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积着,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后……才轰然坍塌!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眼泪。

我们冷漠甚至稍稍厌恶地对待老外婆,最主要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哭,总是哭。无论你怎样对她,她都以哭报之。

我们说:“老外婆,该吃饭了。”

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泪俱下。

我们说:“老外婆,外面下雨了。”

她扭往门外天井里看一眼,抽咽起来。

我们说:“老外婆,我回来了!”

她眼圈又是一红,开始掏手帕。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没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随时都可以哭起来,无法接受任何触动似的。

邻居们路过我们家,说:“老外婆好像长胖了点!”

她哭。

又有人说:“老外婆这么大年龄了,眼睛还可以嗦!还能穿针线做活路!”

她也哭。手里捏着针,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给她说句笑话,她听懂了,“扑哧”一笑,却又由这笑声牵扯出绵绵无穷的哭。边哭边笑,也不知是笑是哭。

我外婆是急性子,一点也不能理解,也不愿加以理解:“我勒妈哎,谁又惹到起你了?”

她闻言低下头,哭得更加汹涌。而且边哭边极力地遏制,却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动更多的脆弱情绪似的。到了最后,哭得都快要晕过去一样,气都喘不上来了。

于是,我们没事便尽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谈。

尽管这样,还是免不了一些必须的接触,比如给她端饭碗,给她倒马桶,帮她把衣服换下来洗。

每到这时,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她则哭得肝肠寸断。

外婆心情好时,还慢言细语劝慰一番——当然,不但没效果,还会起到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