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2/6页)

非要找一个“分水岭”的话,就只能是那时了。因为那个记忆强烈深刻得似乎就发生在刚才……莫非就是从那时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从那时起,就变得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崩溃,没有任何先兆……否则的话,还会因为什么呢?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居然从不曾好好地同她说一句话,从不曾仔细地端详过她一番。

我们祖孙三人,在四川乐至县南亍一个普通的天井里生活。我们的房子是那种年代久远的木结构建筑,墙壁是竹篾编的,糊了薄薄一层泥巴。房屋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里,挂着沉重破旧的深色幔帐。我和外婆睡的床则白天收起来,晚上才支开。除了床以外,我们所有的家私是一只泡菜坛子,一只大木盆,一只陶炉,老外婆床下有几十个蜂窝煤球,十多斤劈柴,还有她的木马桶。床边靠着她的竹椅,再旁边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竹几,对面一步之遥放着一只木柜,此外还有一把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烂的,因此,凡能塞点东西的地方,都挤满了她从外面拾回来的瓶瓶罐罐和纸头破布。地面是凸凹不平的泥地,没有铺石板也没有铺青砖。

在我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我们住的那个天井里,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样的情形。现在想来,都是“穷人”吧?大家都贫穷而坦然地生活着,仔细地花钱,沉默着劳动,能得到则得到,能忽略则忽略。我们这些孩子,则欢乐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对薄荷糖和兔子灯笼的向往中呼啦啦地长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胀。令童年满满当当。我冲过巷子,冲进天井,一路大喊大叫,对直冲向井台,“通!”地把铁桶扣进井眼,拎起满悠悠清汪汪的一桶水,趴上去喝个够,然后把整个脑袋埋进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荡,好好地凉快凉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这个样子非给骂死不可。但老外婆永远不会骂我,再说我一点也不怕她。她瘫痪多年,整天只知道软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话也不说,遥远地看着我。

那些日子里……回想起来,仿佛一切随时都可以重来一般!仿佛我可以随时走进那条深深的巷子,抚摸巷子两侧的木板墙和竹篾墙,踩着脚下每一块纹理无比熟悉的青石板,走进天井,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可以笔直地走向老外婆,大声地呼唤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双膝上痛哭,亲吻她苍白的双手……

仿佛一切从不曾真正地过去,仿佛随时可以醒来……醒来,厚重的深蓝色蚊帐低垂,木格子窗棂外的空气明亮安静。老外婆艰难地起身,艰难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后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着裹脚布。裹脚布尽头系了枚黄灿灿的小铜钱。她缠到最后,就把那枚小铜钱仔细地别在带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亲自替她缠一回,边缠边落泪……我从不曾像如今这样深切地体会到:时间并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行进着的只是时间呈现给我们的模糊面目……而在时间内部,是博大开阔的。若将它的每一刻,每一刹那,都无限地细分开来的话,会发现,时间的行进,其实都在向着“停止”无限地靠拢。

使我所记起的那些事情,总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个过去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

我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而去,永远都停止在过去一些时刻里,承受着当时的重负……

似乎老外婆和老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没什么不同。那么安静、陈旧,从不曾流露过任何意愿。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她会吃力地翻摸贴身的衣服,取出一小叠毛币分币,耐心地数出一毛五分钱。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现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说:“娟啊,我想吃锅盔。”

我说:“老外婆,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她总是回答:“在许啥子。”

意思就是随便什么都行。

每次买回来,她总是会和我分着吃。

于是后来我就故意只买咸的,不买甜的了。因为我发现,甜锅盔是软的,买回家后,老外婆只会给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锅盔的话,则很硬,她只能把锅盔中间柔软的那一点点掏出来吃了,剩下绝大部分全让给我。

她没有牙齿,一颗也没有。

我一直都给她买咸锅盔,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每次就只吃那么一点点,吃完后又长久地进入悄若无物的安静。一动不动,眼睛深深地望着空气中没有的一点。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她是知觉明确的,是能够沟通的。虽然那沟通也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