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3/6页)

外婆性情热烈,脾气暴躁,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

但她一转身,我就开始做坏事。我拆了凉席上的竹篾条编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单撕一块下来,缝布娃娃和端午节才挂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裤子,就把旧裤子剪坏;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锁,但还剩一条窄缝儿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亲戚们前来做客时送的,外婆舍不得给我吃,准备将来做客时再送出去;我还偷酒喝,经常偷,到后来,甚至有些酒瘾了,每天不喝一两口,心痒痒得很。

上了小学后,数学课开始学演算,我总是草稿纸不够用。有一段时间街上有小贩摆地摊卖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油纸本。在上面演算完后,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开再盖上,又恢复光洁了。同学们都有,我也很想买一本,但是那个得花两角钱,那是我不敢想的一个数字。在当时,两角钱可以买二三十斤红薯。

于是我便自作聪明,打算自己做一个。我找来硬纸壳和塑料纸钉在一起,但是还差油,又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油,决定先用猪油试试。

我跑到灶台后面去摸猪油。但是刚刚碰到陶罐,不知怎么的,手指头一晃,陶罐掉下来摔碎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外婆回来,看到破碎的陶罐和涂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块,生气地问:“哪们了?”

我说:“不晓得。”

于是外婆开始骂老鼠。

……

还有一次,我一进门,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样无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伸出手去想够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张两毛钱的纸币静静地躺在泥地上。我连忙走过去抢先把钱拾起,若无其事揣进口袋里……

我无所顾忌!我所做的所有的这些事情,统统距离老外婆不到一米远。我所做的所有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充满了老外婆的注视,而显得说不出的恶毒……

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

是啊,她残废了,整天一动也不动,不能站立,不能走动,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参与劳动,不能创造财富,甚至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活在世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一次次到来。

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还是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不捡垃圾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班车,到当日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黑色的生铁耳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却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轻轻一铲就完整地剥落下来,中间部分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焖才不至于粘锅,但却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看,不用抚摸,什么也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品质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也越多。她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