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客(第3/5页)

此时,可可也将沿那条路离去,把摩托车再骑回阿克哈拉。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骑着摩托车绕过毡房,冲向坡底,经过溪水时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一人一骑消失在北面的山谷尽头,只剩摩托引擎声在空谷间回荡。

客人散尽的吉尔阿特,寂静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来之前的月球表面。当然,客人还在的时候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喧哗。

自那天起,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再没见过其他人了。直到一天清晨,一支搬迁的驼队远远经过山脚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毡房门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马,三峰负重的骆驼,一架婴儿摇篮和一只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只。看来是一个刚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户。

早在前天,斯马胡力放羊回来,在晚餐桌边就告诉了我们:南面牧场的某某家快要转移牧场了。于是这两天扎克拜妈妈一直等着他们经过,还为之准备了一点点儿酸奶。

春牧场上母牛产奶量低,又刚接了春犊,几乎没什么奶水可供人食用。其实从冬天以来,扎克拜妈妈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时我们只喝茯砖煮的黑茶,只在茶里放一点儿盐。也没有黄油了,只有白油(用绵羊尾巴上的肥肉提炼出来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馕块(干面包,我们的日常主食)上或泡进茶里食用。难得某一天能往黑茶里加一点点儿牛奶。尽管这样,妈妈还是想法子省出了一些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看到驼队刚出现在南面山谷口,妈妈就转身回毡房。她解下头上绿底紫花的棉线头巾重新扎了一遍,换上一件干净体面的外套,再拧下暖水瓶的塑料盖,从查巴(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盖子酸奶,然后端着出门走下山坡,远远前去迎接。

我们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看到队伍缓缓停下来。马背上的人接过妈妈递上的酸奶,喝几口再递还给妈妈,妈妈又将它送向另一匹马上的人。这个暖水瓶盖子在马背上的三个人之间传来传去,直到喝空为止。寒暄了几句,他们就继续打马前进。妈妈也持着空盖子往回走。但她走到半坡上又站住,转身目送队伍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土路拐弯处的山背后。

给路过自家门口的搬迁驼队准备酸奶,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礼性。黏糊糊的酸奶是牛奶的华美蜕变,又解渴又能充饥。对于辛苦行进在转场途中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妈妈回来后对我们说:“我们也快要搬啦,吉尔阿特,哎——吉尔阿特!”

我问卡西:“我们下一个牧场在哪里?”

“塔门尔图。”

“远吗?”

“很近,骑马一天的时间。”

“那里人多吗?”

“多!”她掰着指头列举,“有爷爷家,还有努尔兰家……还有……”

又想了半天,却说:“没了!”

我一听,总共就两家邻居嘛。不过总算比吉尔阿特强些,吉尔阿特只有阿勒玛罕一家邻居,之间还隔了一座小山。

又高兴地问:“我们会在那里住多久呢?”

“十天。”

我气馁。

“多住几天不行吗?”

“那里羊多,草不好。”

我心想:那不就和现在的吉尔阿特一样吗?何必再搬?

尽管如此,还是非常向往。

在吉尔阿特的生活,寂静得如漂流在大海上。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但有一天,喝上午的第二遍茶的时候,山谷里突然回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于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我们总算发现了一点点儿岛屿的影子。大家赶紧一起跑出去。果然,看到两辆摩托车在荒野中远远过来了。我们注视着他们来到山脚下,熄了火,把车停放在水流对面,然后两人一起向坡上走来。

妈妈说:“是汉族,收山羊绒的。”

我们家有二三十只山羊,这个季节刚刚梳完羊绒,用一个装过面粉的口袋装着,有大半袋呢。上次马吾列姐夫来的时候,拼命往袋子上浇热茶,希望它能吸收潮气变得沉重一些。妈妈大声呵斥他,但并没有真正地阻止。

但是这天这笔生意没做成,价钱始终谈不拢。两个汉族人茶也没喝就走了。我们又站在老地方目送他们离去。妈妈说:“羊绒、羊毛,越来越便宜了!油啊面粉啊,越来越贵!”

但我觉得哪怕羊绒真的越来越便宜了,那些深入荒野做这种生意的人仍然很辛苦。何况他们大约还不知道绒上浇过水。

(嗯,后来,这袋山羊绒到底还是卖给干坏事的马吾列了……)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干完家里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家串门子。

我俩翻过西面的小山,沿着纤细寂静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会儿。土路尽头就是阿勒玛罕家低矮的石头房子,旁边是更加低矮的石头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