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客

在吉尔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四面张望,也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个人。光秃秃的沙砾坡地连绵起伏,阴影处白雪厚积。遥远而孤独的羊群在半山坡上缓慢曼延,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尔阿特的确是荒凉的,但作为春牧场,它的温暖与坦阔深深安慰着刚从遥远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来的牧羊人们的心灵。

还不到五月,卡西就换上了短袖T恤,在微凉的空气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胳膊。我们拎着大大的编织袋去南面山谷里拾牛粪。我们小心地绕过沼泽,沿着山脚陡峭的石壁侧身前行。

阳光畅通无阻地注满世界,荒野的阴冷地气在阳光推进下,深暗而沉重地缓缓下降,像水位线那样下降,一直降到脚踝处才停止,如坚硬的固体般凝结在那个位置,与灿烂阳光强强对峙。直到盛大的六月来临,那寒气才会彻底瘫软、融解,深深渗入大地。

无论如何,春天已经来了。白色的芨芨草丛在大地上稀稀拉拉扎生出纤细绿叶,灰绿色野草稀稀拉拉冒出细碎的点状叶片。尤其在低处的水流和沼泽一带,远远看去甚至已涂抹了成片的明显绿意。但走到近处会发现,那些绿不过是水边的苔藓和微弱的野草。

流经我们驻扎的山坡下的那条浅浅溪流就是从这条山谷的沼泽中渗出的。由于附近的牲畜全在这片沼泽边饮水,山谷里的小道上和芨芨草枯草丛中遍布着大块大块的牛马粪团。我们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干的,先踢一脚,其分量在脚尖微妙地触动了一下,加之滚动时的速度和形态,立刻能判断它是否干透了。干透的自然拾走。没干透的,那一脚恰好使它翻了个面,潮湿之处袒曝在阳光下,加快了最后的潮气的挥发速度。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过时,再踢一脚就可以把它顺手拾起丢进袋子里了。

有时候踢翻一块牛粪,突然暴露出一大窝沸沸扬扬的屎壳郎,好像揭开了正在大宴宾客的宫殿屋顶。屎壳郎的名字虽然不好听,其实算得上是漂亮可爱的昆虫。它有明净发亮的甲壳和纤细整齐的肢爪,身子圆溜溜的,笨拙而勤奋。相比之下,张牙舞爪、色泽诡异的蝎子之类才让人畏惧而不快。

每当卡西踢翻一块大大的干牛粪看到那幕情景,总会夸张地大叫,指给我和胡安西看,然后冲它吐口水。

越往下走,我们三人彼此间离得越远,肩上扛的袋子也越来越沉重。我走到一块大石头边放下袋子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环顾,在沼泽对岸看到了卡西,她正躺在阳光下明亮的空地上休息。她的红T恤在荒野中就像电灯泡在黑夜里一样耀眼。离她不远处,男孩胡安西手持一根长棍往沼泽水里捅来捅去地玩,他后脑勺两条细细的小辫在风中飘扬。

半个小时后我们扛着各自鼓鼓的大袋子会合,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劳动令这个六岁的孩子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沉静而懂事。他一声不吭走在最后面,累了就悄悄靠在路边石头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在半坡上站定了回头看,胡安西仍在视野下方远远的荒野中缓缓走着,孤零零的,小小的一点点儿,扛着袋子,深深地弓着腰身。

坡顶上,毡房门口,亲爱的扎克拜妈妈蹲在火坑边。她扒开清晨烧茶后的粪团灰烬,再搓碎一块干马粪撒在上面,俯下身子连吹几口气。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烬如苏醒一般在粪渣间平稳升起几缕纤细的青烟。她又不慌不忙盖上几块碎牛粪,这时大风悠长地吹上山坡,烟越发浓稠纷乱。她再猛吹几口气,透明的火苗轰然爆发,像经过漫长的睡眠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赶上前放下肩上的袋子,将所有牛粪倾倒在火坑边。妈妈拾捡几块最大的,团团围住火焰。一束束细锐锋利的火苗从干燥的牛粪缝隙中喷射出来。妈妈在火坑上支起三脚架,调好高度,挂上早已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歪嘴铝壶。

就是在这一天,可可走了,斯马胡力来了。

毡房后停着两辆摩托车和一匹白蹄黑马。除了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勒玛罕及丈夫马吾列也来了。骑马来的则是卡西的一个同学。

我和卡西洗手进毡房之前,把又脏又破的外套脱下来塞进缠绕在毡房外的花带子缝隙里,再从同样的地方抽出一把梳子拢了拢头发,取下发夹重新别了一遍,还互相问一问脸脏不脏。

明明只来了四个客人和两个孩子,却顿觉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围着矮桌喝茶,食物摊开了一桌子。可可缩在堆叠被褥的角落里翻看相片簿,两个小孩子跑来跑去。还有一个跑不利索的婴儿端端正正地靠着矮桌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