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客(第4/5页)

低头一进门,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都是细白的肤色,一看就不是牧区的姑娘。一问,果然是北面额尔齐斯河南岸一带村庄的农民孩子,与阿依横别克姐夫有亲戚关系。大的十二三岁模样,小的八九岁。据说两人一大早就徒步出发,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哈萨克人上门做客通常都是郑重的事情。哪怕两人还是孩子,也带有礼物:一块用旧软绸包裹的风干羊肉和几块胡尔图(脱脂酸奶制作的干奶酪)。

大家都对那个小一点儿的,叫作“阿依娜”的孩子赞不绝口。她一副机灵的样子,五官俊俏,寸把长的短发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夸她头发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的头发明明是黑色的,还要继续往黑里染。我家杂货店里廉价的染发剂“一洗黑”特畅销,一年四季卖个不停。

其实,我觉得大一点儿的那个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浅灰色的,仔细看却是淡蓝色,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肤色较之另一个更浅一些,头发是浅褐色的,柔顺光滑地编成细细的辫子。

两个孩子规矩得不得了,并排静静坐在床榻上,礼貌、拘谨,一声不吭。对大人的提问也只压着嗓子简洁仔细地回答一两句。显然,她们对我的存在也同样惊奇不已,不时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来说,农民没有牧民那么辛苦,但比起牧民来穷困多了。但这两个孩子面对阿勒玛罕铺满餐布的食物,每样只尝一次,无论看上去多么诱人。

阿勒玛罕还特意为两个小客人焖了手抓饭,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样郑重。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白米饭端上来后,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拨开餐布上的其他食物,腾出地方来放这只大盘子。可是面对如此香喷喷的新鲜抓饭,两个孩子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齐,只在冲着自己那面的盘沿边挖了浅浅一道弯。

其实在我们家里,女性也吃得不多。我、妈妈和卡西,三个人几乎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马胡力一个人的。

要是觉得不饱的话,我们三个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馕块吃。

大约因为家庭里的男人总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着他吃好吃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普遍现象,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民族传统女性特有的节制与矜持。

饭后大人离开,屋里就只剩姑娘们了。女孩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均匀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头大。大家开始玩抓石子,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我小时也很痴迷这种游戏,但因为太笨了,没人肯和我玩。惭愧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仍没啥长进,一轮下来,就输得干干净净,只好看着大家玩。

由于实在丢人,我便努力解释:“我的手太小了嘛!”并且把手伸出来给她们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顶多能抢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阿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来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样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没面子。我只好声色俱厉地说:“坏孩子!太坏了!”但谁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罢了,下午背冰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泽里渗出那道薄薄的水流很难采集,并且太浑浊,只有牲畜才去饮用。在吉尔阿特,能供我们食用的水,只有山体背阴面褶隙处堆积的厚厚冰层。我们得用斧头把冰一块一块砍下来,再背回家化开。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过一座山坡,再顺着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的山梁下。

就算是客人,赶上劳动的时候也得参与。两岁多的沙吾列在我家吃过晚饭后,还得帮着赶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蛮愉快的事。加上阿勒玛罕和胡安西,我们此行六个人。砍冰的时候,一人抡斧头来那么一下子,冰屑满天,大家叽叽喳喳、躲躲闪闪、推推攘攘。不时有人在坚硬的冰层上滑倒,再顺着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运气不好的话,会一直溜到断层处再高高摔下地面,引起哄然大笑。两个小姑娘这时才表现得像孩子的模样,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劲地疯闹。

第二天,我和卡西再次去背冰的时候,冷冷清清地走在同样的山谷里,互相叹息道:还是人多好啊,为什么我家不来客人呢?

扛着冰回去的路上,又气喘吁吁地互相哀叹:还是人多好,跑一趟抵我俩跑好几趟的……

似乎除了我们两家前来背冰的人,这段山谷就再也没有别人经过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卡西就会捡到一枚自己去年春天遗落在路边的塑料发卡。

山谷里唯一的一条小道也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这条山谷是个死胡同,尽头堵着厚厚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