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第5/11页)
单是有树,只能叫林带。虽然这些树在荒凉的大漠背景下,却显示出生命的悲壮与倔强。
于是,人们便在粗粝中揉进了人造的玲珑。有了桃花亭、鸳鸯亭等模仿江南秀色的楼台,有了跑马、滑沙、赛驼的游戏。
在游览过苏杭美丽清新的园林之后,突然在原始洪荒的沙丘背后,看到一个红男绿女般鲜艳的小亭子,觉得不协调,有股东施效颦的味道。
我悄悄把这想法对一位来自水乡的同伴讲了,并不是想讨好他的故乡。我以为大漠之上应有铁马金戈、碧血黄沙,这才是借造化之功,浑然天成。不想他却说:“这些亭台若在江南,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大漠,有了这些景致,便使那些永远去不了苏杭的人也领略一回不同的风光,用心也很良苦。”
我无语。有时要求正宗,有时也须仿制,世上有许多规则,都有各自道理。
游泳池其实是一个小型人工湖,水泥砌成曲曲折折的湖岸,还有几簇柳枝。在干燥得冒火的沙原上,突然看到一池真正的碧水,真是惊喜交加。大家齐声问:“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抽的地下水。再往远里讲,是祁连山的雪水渗过来的。”公园的管理人员笑眯眯地告诉我们。由于蒸发量极大,需要不停地注水。
“但渗漏怎么办呢?”记得小时见过干涸的游泳池底,布满甲骨文一样的裂隙,每年都要修补。这沙漠中的池塘,漏起来像个筛子,有多少水也供不上的。
“我们先挖了这个大坑。底下都是沙,糊上水泥也禁不住漏的。用车从远处拉来胶泥,胶泥你们都知道吧?”主人问。
“知道的。”小时我用胶泥捏个小碗,啪地摔在地上,胶泥的密闭性极好,空气逸不出去,小碗就像玉米开花似的炸裂了。
“把胶泥卸在池底铺开,再吆喝来一群牛马骆驼,让它们在泥巴上踩。踩实了,再铺上水泥,这池子就不怕漏了。”
原来是这样!这骆驼蹄子上的游泳池,这大漠上来之不易的清波!
看到一个游人笨拙地在水中嬉闹,撩起一簇簇水花,这是一位牧民。我感觉到了江南同伴的宽容和智慧。他设身处地地珍惜这粗糙的楼台和简陋的水池。并非每一个居民都有机会浏览江南,永远停留在大漠的人,也渴望那清凉涓透的世界。而我太狭隘了。
小徐终于没有游泳。她俯下身去,将两根手指探进水里,说“太凉”。
毕竟是祁连山积雪融化的水啊!
高台兄弟冢
高台是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县。匆匆经过高台,唯一的安排是瞻仰高台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也许是最统一规范的建筑,都有队列一样整齐的墓地和巍峨高耸的纪念碑。走进这座烈士陵园,却只见森森的林木。
墓,墓在哪里?我们环视。
一座巨大的水泥构件突兀地显现出来,仿佛紫金山天文台半圆形的屋顶,凝望着西中国9月湛蓝如洗的天穹。
全园仅此一处坟茔,像一座孤零零的水泥城堡。1937年1月12日到1937年1月20日,西路军红五军3800名将士,血战高台,全军覆没,遗骨尽收于此。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大的坟墓,像一座土黄色寸草不生的山丘。但对于3800名不死的英魂来说,它太拥挤了。手抚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泥壁,觉得它充满即将爆炸的张力。烈士们人不分老幼、地无论南北,在这水泥穹顶下肌肤相亲、相濡以沫,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兄弟冢啊!
这坟墓使整个烈士陵园风格简练而主题突出,使人深思3800人命运的琴弦为何同时喑哑。
烈士纪念堂内垂满挽联、挽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朵素白的纸花。墙上挂着红五军军长董振堂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时的相片,英俊潇洒。眼光从年轻的面庞下移,突然像冰柱似的凝冻。
又是一张董振堂的相片,额头、眉棱、嘴角,都与年轻时的影像轮廓相符。对于一个成熟男子来说,时光只是使他神气更坚毅而果敢。一切都像是同一张底板又加洗了一张,唯一的不同是:1925年的董振堂严谨地扣着军装风纪扣的地方——1937年的董振堂脖颈以下,是一片迷茫的苍白。仿佛有一场漫天而降的风雪,掩去了董振堂的身躯。在这一片迷茫的苍白之下,我看到一圈浅浅的阴影——那是一个碟子。董振堂年轻而高傲的头颅,就坐落在碟子之上——这就是敌人残害他之后所摄的相片!
1937年,西路军孤军深入,兵败祁连。匪徒们得以从从容容地宣扬他们的战绩。纪念堂里展示着大量敌人当年所摄的相片,惨烈的血雨腥风,扫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隧道,鞭笞着我们的心。
一组连续的相片。第一幅是一群被俘的西路军战士,衣衫破碎,弹伤累累。第二幅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从叶子的轮廓和枝杈过早分披的树形看,仿佛是棵古槐。在槐树惯有的树洞里,像蜘蛛一样钉着一个赤裸的人体,瘦骨嶙峋,仿佛是用灰白色的铁丝编织而成。我看到了干瘪如两片枯叶的乳——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图片下的说明中写着她是西路军的一位护士长。第三幅是匪徒们将她的尸体丢弃在地,一群群豺狼狂笑的合影,一幅又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