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4/14页)

那时奶奶领着我们三个往家走,小街又是黄昏。走过净土寺,两个尼姑正关山门,朝我们笑笑依旧无声息,笑脸埋没在苍茫里。

我问奶奶:“十叔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奶奶说。

阿夏却说不能:“我爸说的,不能。”

阿夏阿冬的爸爸是科学家,光是书就有好几屋子,他说什么,没有人不信。

“你可千万别跟十叔他爸这么说。”奶奶说阿夏。

阿冬说:“我们叫十哥,是不是阿夏?”

阿夏问奶奶:“为什么别说呀?”

“反正你别说,要说你就说能治好。”

“那不是骗人吗?”

“那你就什么都别说,行不?”

“可是为什么呀?”

奶奶说过,十叔他爸从早到晚磨豆腐挣的钱,全给十叔瞧病用了,除去买黄豆和给那匹驴买草料,剩下的钱都送到药铺去了。奶奶说过,要不他挣的钱再续弦一个也够了,再盖几间大瓦房也够了,再买十匹驴也够了。“奶奶,什么叫续弦呀?”奶奶不理我。十叔他爸的那匹驴已经老得皮包骨了,只能拉半天磨了,剩下的半天十叔他爸自己推。老谢专管滤豆浆、煮豆浆、点豆腐,永远在蒸腾的热气中忙得顾不上说话。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十哥的父亲太不懂科学了,科学才不管人的感情呢。”

“你也叫他十哥吗?”阿冬问。

阿夏阿冬的爸爸说:“这么多年了,既然毫无效果,何苦还总把钱往药铺送呢?”

阿夏说:“要不要我去告诉他?”

“告诉什么?”

“十哥的病治不好了呀,干吗撒谎?”

“我也去!”阿冬说。

阿冬阿夏的爸爸说:“我问过最有名的大夫了,脊髓要是完全断了,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去告诉他们吧?”阿夏说。

“我也去!”阿冬说着跳下床,往屋外跑。

“回来,阿冬!”他妈妈喊住他。

阿冬阿夏的爸爸说,不应该让十叔这么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得给他想个别的办法活下去。可是,就连阿夏阿冬的爸爸自己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很少有阿夏阿冬的爸爸也不知道的事。他偶尔闲了,也给我们讲故事,讲月亮之所以亮不过是反射了太阳的光;讲一共有九颗行星围着太阳转,地球不过是其中一颗;讲银河系中的恒星少说也有一千亿颗,而银河系在宇宙中不过像一片叶子长在大树上。“十哥讲过,星星都在跳舞。”阿冬说。他爸爸便笑笑,说:“这说法也不坏,它们确实像在跳舞。”

除去冬天最冷的时候,十叔的小窗不分昼夜总是开着的,为了看清外边的事为了听清外边的声音,成了习惯,他倒也不因此受凉生病。对于十叔,无所谓昼夜,他反正是躺着,什么时候睡着了便是夜,醒了就在镜子里看他的世界,世界还通过那小窗送给他各种声音。他常从梦里大叫几声惊醒,叫声凄长且暴烈,若在深夜便听得人发瘆。“什么叫哇,奶奶?”“还有谁?又是豆腐坊那边儿。”奶奶说,叹一口气。我便知道,此刻十叔又在看那些镜子了。我便也掀起窗帘看天上,我很想看看夜里星星怎么跳舞,可是这夜星星都不动,满天的星星各自悄悄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太阳一上来,十叔也要叫老谢把他的小窗打开一会儿。您能想象,他不能太久地不看到什么不听到什么。您可以想象,他独自在那儿同世界幽会,不知是它们从那儿来了还是他从那儿去了。您想象一道阳光罩住一张木床,在阳光中飞舞的是他的灵魂,在阳光中死去的是他的肉体。待夕阳把远处那座白楼染得凄艳,十叔就盼着我们去听他的故事了。要是我们不去,要是晚上老谢没事了,十叔憋了一整天的故事便讲给老谢一个人听。当然,十叔屋里有一个非常旧非常旧的无线电,可他没法去扭那两个旋钮,要是他爸和老谢都忙着,他不想听的他也得听,所以十叔不怎么爱听它。十叔更乐意自己讲故事。自己想听什么自己讲来听,这有多好。当然,他更盼着我和阿冬阿夏去听。

“十哥你昨天又做噩梦了吧?我妈说你夜里又做噩梦了。”

“阿冬你胡说什么!”阿夏搡了他一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简直快笨死了你。”

“我是叫的十哥我没跟人学。”阿冬分辩说。

“都快笨死了你知道吗,还不知道呢!”

“阿夏!”十叔喊。然后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有个噩梦在他脸上很快地跑了一圈,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问我们:“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呀?”完全换了一副神情。

“神话的!”阿冬说,“听那个耗子跳舞的。”

“光会听一个,你都快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