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6/14页)

“什么你说?什么鹅?”

“怎么你连企鹅都不知道哇?”

十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个噩梦好像在别处跑了一圈这会儿又回来了。

“企鹅是世界上最不怕冷的动物,”阿夏还在说,“南极洲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那有什么。”十叔低声自语,“只要他想去他就能去。”

“那他去过美洲吗?还有欧洲?”

“他想去他就能去。”十叔又闭上眼睛。

“还有澳洲呢?他去过吗?”

“只要他想去,阿夏我说过了,他就能去。别拿你刚学的那点儿玩意儿来考我。”

“十叔,他去过天上吗?”我问。

“十叔,我爱听星星跳舞的那个故事。”

“阿冬你又叫十叔,你少跟人学行不行!”

这当儿十叔一直闭着眼,紧咬着下嘴唇。

阿夏看看阿冬和我,愣了一会儿,趴到十叔耳边说:“十哥你生气啦?我没想考你。”

十叔松开牙但仍闭着眼,出一口长气有点儿颤抖:“没有,阿夏,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不是生别人的气。我凭什么生别人的气呢?别人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在这儿。”

十叔虽这么说,可我觉得他还是生了谁的气了。他一使劲咬下嘴唇而且好半天好半天闭着眼睛,就准是生谁的气了,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谁的气。太阳又快回去了,十叔的小屋里渐渐幽暗。在墙上,你几乎分不清哪是窗口哪是镜子了,都像是一个洞口一条通道,自古便寂寞着待在那儿,从一座无人知晓的洞穴往旷远的世界去。那儿还有一块发亮的天空,那座楼变成淡紫色,朦朦胧胧飘忽不定。阿夏轻声说:“咱们该走了。”“不,十哥还没讲神话的呢!”阿冬不肯走。磨坊里的驴便亮开嗓门叫起来,磨声停了。然后那驴准是跟了老谢踱到街上,叫声在古老的黄昏里飘来荡去,随着晚风让人松爽,又伴了暮色使人凄惶。净土寺那边再传来做法事的钟鼓声。

十叔好像睡着了。

阿夏拉起阿冬和我,让我们不要出声,轻一点儿轻一点儿,悄悄地,往外走。

“别走阿夏,我答应了阿冬,我得给他讲一个神话的。”十叔睁开眼,像是才睡醒。

我们等着。连阿冬都大气不出。很久。

“有一天夜里,满天的星星又在跳舞。我这么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好几十年,一天都没误过。就是阴天,我也能知道哪片云彩后面是哪颗星星。这天夜里,星星上的神仙到底被感动了,就从这窗口里进来,问我,要是他把我的病治好,我怎么谢谢他。”

“十哥这是迷信,”阿夏说,“你的病治不好了。你的病要是治不好了呢?”

“你的性子真急阿夏,我还没说完呢。我的病治不好了这我不比谁知道?所以我说我讲的是个神话。”

“让我告诉你爸去吗?”阿冬说。

“可别,阿冬你千万可别。”十叔说。

“干吗撒谎?”阿冬学着阿夏的语气。

“这你们还不懂,你们还小。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

暗夜在窗外展开,又涌进屋里,那些镜子中亮出几点灯光,或者竟是星星也说不定。净土寺那边的钟声鼓声诵经声,缈缈缥缥时抑时扬,看看像要倦下去却不知怎样一下又高起来。

十叔苦笑道:“要是神仙把我的病治好,我爸说要给他修一座比净土寺还大的庙呢。”

“十叔你呢?你怎么谢他?”

“我?我就把他杀了。他要是能治这病,他干吗让我这么过了几十年他才来?他要是治不了他干吗不让我死?阿冬,他是个坏神仙,要不就是神仙都像他一样坏。”十叔的语气极其平静,像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你也信一个神话吗,十哥?”

“阿夏,平时你可不笨。”十叔说,“人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个神话;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话,就不会再对什么信以为真了;可你活着你就得信一个什么东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神话。”

“那是什么呀?”

“谁知道。”黑暗中十叔望着那些镜子。

我们去问阿夏阿冬的爸爸,他摇头沉吟半晌,最后说,一定得想个办法,让十叔能做一点儿有实际价值的事才行。

“什么是实际价值?”

“就是对人有用的。”

“什么是有用的?”

“阿冬!别总这么一点儿脑子也不用。”

可结果我们还是给十叔想不出办法来。他要是像阿夏阿冬的爸爸那么有学问也好办,可他没有,没有就是没有甭管为什么,也甭说什么“要是”。但从那以后阿冬阿夏的爸爸不让他们去十叔那儿听故事了,说那都是违反科学的对孩子没好处。阿冬阿夏的爸爸便尽量抽出些时间来,给我们讲故事,讲太阳是一个大火球,热极了热极了有几千几万度;讲地球原来也是个火球,是从太阳身上甩出来的后来慢慢变凉了;讲早晚有一天太阳也要变凉的,就像一块煤,总有烧乏了的时候。阿夏说:“那可怎么办呀?”她爸爸说:“放心,那还早着呢。”阿夏说:“早晚得烧完,那时候怎么办呢?粮食还怎么长呀?”她爸爸笑笑说:“那时候还有地球吗?地球在这之前就毁灭了。”阿夏说:“那可怎么办?”她爸爸说:“那时候人类的科学早就特别发达了,早就找到另外的星球另外的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了。”阿夏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阿冬问:“要是找不着呢?”阿冬阿夏的爸爸说:“会找着的,我相信会找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