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2/14页)

“你知道为什么会刮风吗?”阿冬摇摇头。“你不知道吧?刮风是老天爷出气儿呢。你知道为什么会刮特别大特别大的风吗?”阿冬又摇摇头。“那是老天爷跑累了喘呢,不信你试试。”我把嘴对着阿冬的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吹得他直闭眼。“你看是不是?”阿冬信服地点点头,等着我往下讲。可我已经讲完了,十叔讲了老半天的故事让我这么两句话就讲完了。阿冬问:“完啦?”可我还没玩够那把枪呢,我就说:“没有,还长着呢。”但是十叔讲的那些我都不会讲,老天爷怎么跑哇,跑到了哪儿又跑到了哪儿呀,看见了什么呀,山怎么海怎么云彩怎么树怎么,我都不会讲。“没完你倒是讲啊。”阿冬催我。我就瞎胡编:“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为什么?”我随口说道:“那是老天爷撒尿呢。”不料阿冬却笑起来对此深觉有趣,于是我也很兴奋而且灵感倍增。我又说:“下雪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拉屎呢。”阿冬使劲笑使劲笑。“打雷呢?打雷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放大屁呢!”“老天爷——放大屁——”阿冬就喊,笑个没完。“轰隆轰隆,老天爷放屁可真响,是吧阿冬?”“轰隆——轰隆——”我们俩便坐在台阶上齐声喊,“老、天、爷!放、大、屁!轰隆——轰隆——老、天……”这时候阿夏跑出来了,站在门槛上听我们喊了一会儿,让我们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反而喊得更响,更高兴了。她就回过头去喊她妈妈和我奶奶:“快来看呀,你们管不管他们俩了呀?!”我和阿冬赶紧闭了嘴,跑回院里去。这时豆腐坊那边的磨声停了,驴叹气般地拖长着声音叫,家家都预备吃晚饭了。

阿夏却不回来,一个人在幽暗的门道里轻轻跳舞,转着圈,嘴里低声哼唱,浅颜色的连衣裙忽而展开忽而垂下,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

十叔的小屋只有六平米,或者还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余下的地方我和阿冬阿夏一去就占满了。但那屋子特别高,比周围的屋子都高好多,所以我说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唯一的小玻璃窗高得连阿夏站到床栏上去都够不着,有一回她说她准保能够着,可她站到床栏上使劲够还是差一大截。十叔急得喊她快下来,可别摔坏了腰。

“十叔让你快下来呢,阿夏!”我说。

“十叔叫你快下来呢!”阿冬也说。

“你又叫十叔,”阿夏说阿冬,“爸让咱们叫十哥你怎么老记不住。”

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窗户下又挂一面镜子对着第一面镜子,第一面镜子下再挂了一面镜子对着第二面镜子,这样,两面墙上一共挂了七面镜子,一面比一面矮下来,互相斜对着,跟潜望镜的道理是一样的,屋顶上还有两面镜子,也都斜对着墙上的镜子,这样十叔虽然不能动却可以看见窗外的东西了,无论怎么躺都能看见。是老谢给他想出这法子来的,老谢不识字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潜望镜。阿夏回家把这事讲给她爸爸听。阿夏阿冬的爸爸是大学教授,整天埋头在书案上不是写就是算,这时抬起头来笑笑说:“哦,是吗?老谢没上过学真是可惜了。”

从那些镜子里可以看到:墙头上的一溜野草(墙的这边想必是一条窄巷,偶尔能听见有人从那儿走过),墙那边的一大片灰压压的屋顶和几棵老树,最远处是一座白色的楼房和一块蓝天。再没有别的了。十叔永远看到的就只是这些东西,但那儿有他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你们看见树梢都绿了吗?”十叔说。

我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也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就会跟人学,”阿夏说,“笨死了快。”

“看没看见有一棵还没绿?”十叔说。

“我看见了,怎么啦?”阿冬抢先说,然后看看阿夏。阿夏这时偏不注意他。

十叔说:“那是棵枣树,枣树发芽晚。看那上头有什么?”

阿夏说:“一条儿布吧?是一条破布条儿。”

阿冬也说是一条破布条儿。“我没跟你学,我也看见了!我就是也看见了,干吗就许你一个人看见呀!”阿冬冲阿夏喊,差点儿要哭。

“娇气包儿,笨死了。”阿夏说。

阿冬把眼泪咽回去。

“你们都没说对,”十叔说,“是纸条儿。是一个风筝,一个风筝挂在树上挂坏了就剩下那么一绺纸条儿。是昨天下午的事。画得挺讲究的一个大沙燕儿,准把他心疼坏了。”

“谁呀十叔?把谁心疼坏了?”我问。

“他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十叔说。

“谁呀?谁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呀!”

“那儿多宽敞,是不是?”十叔说,“就是使劲跑那儿也跑得开,闭上眼跑都保证撞不上什么东西。等风筝升高了你就把它拴在树上,一点儿甭管它它也不会掉下来。拴在一块石头上也行,然后你就坐在石头上,你看着那风筝在天上一动也不动,你就可以随便干点儿别的事了。就是枕着那石头睡一觉也不怕,睡醒了你看见那风筝还在天上。唉,要是我,反正我宁可多走几步路到南边空场上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