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像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像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儿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不好听,女的就可以改作“卫红”,男的就可以改作“卫革”或“卫东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复姓东方者尤其得天独厚,除去“红”这个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胜”呀,随手拈来,无一不好。席二龙耳闻目睹,羡慕之余也动了改革之心。无奈姓席,“席红”?“席革”?总都像是一张什么席,毫无气派。要不就学某些姓“钱”姓“刁”的干脆连姓也改了?可他那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在世,又不让。这天他抱了一摞报纸坐在桌前,那上面好听的字眼多啦,凭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气派点儿呢?老天长眼,报纸上的头一行字里就有席,他乐得跳起来:“就叫‘席万岁’吧!”然而他又坐下了,举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击,仿佛那儿落了只蚊子。前面说过,二龙对客观世界颇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万岁”绝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龙改名为“席身体”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总该适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体又叫席二龙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时候,别人又拿他开心,叫他作“席老二”。他拍拍厚实的胸脯喊:“他妈他是孔老二,他妈我是席二爷!”别人于是问:“席二奶奶身体可好?”他满脸涨红地笑了,两手端起棉裤的裤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裤腰里直转。唯男大当婚一事是二龙一块难言的心病。

细论起来,席二龙到底是有点儿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脑勺长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称得上粗壮、匀称、绝非一辈子难以为姑娘所爱的那一种。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为母亲长年卧病,不能帮他料理之过。再者,他还要供养母亲(哥哥不孝,结了婚就一分钱也不给妈了),也顾不上讲究穿戴,而且总得为日后结婚攒几个钱吧?二龙就没立轰轰烈烈的志向,图清洁队工资高点儿,当了掏粪工人。后来他觉得这实在是一大失算:猪肉少了,卖肉的有了可开的后门儿;一演外国电影,卖电影票的也有了资本;逢死人多的时候,火葬场都长了行市!唯独掏大粪绝无私利可图,谁缺那玩意儿?“虽说那玩意儿全是从后门儿来的!”二龙急了,管谁爱听谁不爱听呢,就这么说!二龙不傻,这笔账算得过来——挣钱多点儿顶屁用?没后门儿可开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难找对象,不吃香也没脸找对象,何况后脑勺还像核桃呢?二龙想起来就窝囊。怎么办呢?

二龙决计换个工作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对象,他便把几年勒裤腰带勒下的二百块钱全取了出来,活动活动路子,换个有后门可开的工作去。“别以为席二爷不懂这一套!”他咕哝着,一边蘸着唾沫嘎巴嘎巴地点钞票。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儿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他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母亲就愿意看着俩儿子能亲亲热热的,说:“妈活一天算一天,将来还不是你们哥俩亲?”她直劲给二龙夹猪头肉。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吃着喝着,二龙又想起对门刘三婶来,说:“妈,三婶待咱也不错,等赶明儿我给她们弄……”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