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角落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儿,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儿做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样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们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

“到底是年轻人哪!”

克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就是正式工厂真的要你们,咱也不能给!”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们哼起了《菩提树》,互相谁也不看谁。

门前有棵菩提树,

站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

在它的绿荫间。

……

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古……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妈妈你看哟!”

我们都低下头。

“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

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吗?”

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

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如果换了相反的情况,我们三个会立刻停了下来,摆开决死的架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为死人做祈祷一样地安慰我们的知青办干部,那些像挑选良种猪狗一样冲我们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窃笑我们的女的,那些用双关语讥嘲我们的男的,还有父母脸上的忧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负担……够了!既然灵魂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何必还在人的躯壳里滞留?!我不想否认这世间存在着可贵的同情。有一回,一个大妈擦着眼泪劝我说:“别胡想,别想那么多,将来小妹会照顾你的,她不会把哥哥丢了……”我不知当时我的脸色是什么样子,那个大妈哆哆嗦嗦搂住我,一个劲儿叫我的名字。天哪,原来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废物、累赘、负担……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独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样。可我们的仕女图画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画得差,画得少。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算了吧,”铁子对我说,“等到二老归西,难道咱们还那么不知趣地活着?”

“弄个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克俭说。

“和谁?”

“谁冲咱们翻白眼就和谁!”克俭把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险些摔倒了。

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在小巷深处。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

春风乍起,吹绿了柳条的时节,她来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吗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大婶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天知道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人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