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凯尔泰斯(第2/2页)

凯尔泰斯不能不陷于重重的包围之中。首先,他的写作是反体制的,奥斯威辛即是纳粹政权与现行体制的共名。在这样彻头彻尾的极权体制之下,单一的人被定制化地剥夺了其固有的自由。凯尔泰斯把这种极权状态称为“无形的命运”。极权主义国家的上层建筑及意识形态,从本质上说是敌视个人的,因此必然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自由写作者。凯尔泰斯曾经指出,奥斯威辛之后的艺术变得更谨慎了,就像一个残疾人,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蹒跚向前。由于绝对权力的威吓,艺术失去了它的果敢,即使在大屠杀面前,它也只能皇顾左右,唯唯诺诺,以致闭上眼睛。在这里,还有一个凯尔泰斯说的“希特勒风格化”问题。现代独裁者想从表现中剥夺艺术,往往使之降格为荒芜的形式主义,实质上藉此窒息艺术精神,掩盖个人权利和自由的缺席。无往而不在的国家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主流艺术。在当时的匈牙利社会,作家协会和出版社都是官办的,以阻遏暴露现实和反抗强权的作品出现。因此,像凯尔泰斯这样坚持以个体脆弱的经历对抗历史的强暴的作家,遭到文学出版界,包括思想同样被毒化的读者在内的普遍的阻拒,也就变得十分自然。有关的情形,凯尔泰斯本人曾经向一位德国作家明白表示过,他说:“我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所写的作品,在我自己的国家里确实存在着付之东流的危险,因为我所写的东西是今天的匈牙利社会不情愿去触及的。更有例为证的是,许多即使是重要的匈牙利作家,也被拒之于匈牙利社会的意识之外,随后便被人们所遗忘,因为他们所写的作品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思想或当时所处的政治状态是相互对立的。”

凯尔泰斯根本没有想到,正是他所控诉的奥斯威辛的制造者所在的国家,热忱地出版和阅读他的作品,并把它们推向世界文坛。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德国出版界的推广,以匈牙利语这样的一个“蕞尔小国”的小语种,他的名字,怎能不在斯德哥尔摩那些评委的沉重的眼皮底下迷失?正如俄罗斯《消息报》有评论说的:“假如凯尔泰斯这次没有获奖,那么他依旧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是诺贝尔文学奖把他推到了众人关注的舞台上。”

一个匈牙利作家的作品,需要德国签发“通行证”,——作家的地位的确立,唯靠他自身的才华是否已经足够?倘若他处在重重包围之中,唯靠一个人的力量是否可以突围?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发展结果,都与原初的动因相悖。生命现象同样如此。被困于祖国的轭下,凯尔泰斯对此深有感触,他说:“只有在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憎恶和怨恨之火的人才会坚持,会在报复中勉励自己坚持下去,并恪守自己的诺言。虽然我心中也燃烧着愤火,但我担心,它们并不足以让我坚持下去,也不足以让我通过它们来干点什么事。”消耗一个人可以长达一生,坚持到底能够延续多久?像凯尔泰斯这样优秀的作家,竟然也失去了信心!

作家的宗教是一个人的宗教,信仰的勇气全然来自内心。然而,困难的是,当他面对包围过来的压力时,首先需要战胜的是内心的虚无和恐惧。不能说卡夫卡没有勇气,虽然他要求朋友彻底毁灭他的手稿,但是他毕竟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卡夫卡如此坚忍地付出了所有一切,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牺牲者;他仅只活在文学史上,而在生前,却过早地死于喧嚷的文学界里了!

凯尔泰斯处于一个人们普遍屈从于政治强权的时代,比卡夫卡所经历的时代远为严酷,却能够以自己的眼睛目睹突围的胜利,实在过于侥幸!但是,即便如此,他已经丧失了许多!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