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3/11页)

结束工厂生活之后,薇依自觉身心均已碎裂。“耳闻目睹工厂中的不幸,扼杀了我的青年时代。”她总结道。其中,关于工人阶级不仅革命能力,而且纯粹的行动能力也几乎等于零的结论,就是这样不幸体验的产物。更可怕的是,不幸不但来源于老板的奴役,同时来自工人的不信任。她常常遭到他们的冷遇和反对,这对于一个深爱着他们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欣慰的呢?她深信工人仍然处于一种必然性的锁链之下,无由解脱;至于自己,则只能以无尽的精神负担和每日的努力挣扎为代价,一点一点地恢复个人尊严。她承认,她已经并且永远地打下了受奴役的烙印,正如古罗马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最卑贱的奴隶的额头上打下的烙印一样。

她把自己视同奴隶, 如此一直到死。

3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薇依走得太远了!

整个法国知识界忽略她,不谈论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等到热衷于讨论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年了。他们给她加戴许多光环,可是不知道这些光环只配镀亮供放在经院里的蜡像,而与富于思想活力的个体无关。她身上自有一种光辉,那是幽光,照耀的是底层,而非天界。

母校巴黎高师产生过不少著名人物,但似乎都没有同薇依有过什么交往,上流圈子的这层关系,看来很有可能是由她主动给掐断了的。传记保留了一个线索,是波伏瓦《回忆录》中的片断。这位比薇依大上一岁然而声名远播的女性,在忆及薇依的时候,坦露了内心的仰慕之情。这在充满自大和矫饰的知识界中是极为难得的。波伏瓦这样说到她们之间的一次讨论:

她以果断的口吻说,当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革命,它将让所有的人有饭吃。我以同样专断的口气反驳道,问题不在于造就人的幸福,而是为人的生存找到某种意义。她以蔑视的神情打量了我一下,说:“我清楚,您从来没有挨过饿。”

很明显,波伏瓦的表述是概念的,哲学的,十分专业;而薇依的言说,则带有梦幻性质,但又是结结实实的物质主义的,体验的,富于人生实践的内容。薇依同一般知识分子的区别就在这里。她有理由看不起他们。

你注意到没有,知识界普遍存在着一种炫耀知识的倾向,仿佛一旦占有了知识就占有了一切,这是很可笑的。在这里,必须确立知识的价值论,确立知识与人的关系。一切知识都应当是为了人的,也就是为人生的,为改善人的生活和生命自身的。只有确立了这个基点,你才会承认知识可以是有用的,也可以是无用的;正如知识界讨论问题时,你发现有的是真命题,有的是伪命题一样。只有有用的知识可以通往真理。什么是真理?它是通过知识对生活的认知。人类认识的范围很广袤,但是对真理而言,生活只能是唯一的对象。生活之外无所谓真理。许多学者背向社会著述,自以为价值连城,实际上是伪币制造者。

薇依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坚定地认为,“生活中没有真理,毋宁死。”为了找寻真理,她不断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从文学到哲学,从政治经济学到神学,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笛卡儿、康德、马克思、克尔凯郭尔,都是她所熟悉的。但是,她从来不曾停留在既有的知识谱系上面。当她做中学教师的时候,就公然鼓动学生蔑视教科书,大胆想象,以怀疑作为治疗正统教育的唯一手段。真理到底是思考的产物。没有外在于个人的真理。因此,任何主义、学说和理论,如果不能化为个人的信仰,不能深入到个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就不可能构成真理。国家意识形态就是这样。真理永远处在发现的途中,在期待之中,正如薇依说的,“只有真理对于我们来说变得遥远不可及时,我们才热爱它。”薇依的苦行精神是感人的。追求真理,对她来说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她毕生活在自己内心的反复煎熬之中,不加入任何党派、教会和团体,不追随主流、权力和权威,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为了达到专注于真理的高度可能性,宁肯担受孤独。她始终经历和承受着一种精神,同时也创造着一种精神,甚至体力劳动本身也能使她获得辉煌的精神性。除了精神性的东西,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知识界是什么样子呢?知识大腕以知识为资本,带头参与世界的掠夺、竞争和垄断;他们所要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地位和声名。即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地法国而言,在上个世纪便产生了大批的左翼和右翼分子;他们大抵是有着组织背景的,热衷于观念的冲突,但你数数看,单枪匹马地与灵魂一道作战的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