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4/11页)

知识分子固然不愿意栖居于孤寂的精神世界,但是,也不愿意走出书斋,自我放逐于社会底层。虽然,他们也同权力者一样,立了“民间”的名目,意图成为“代表”其实旨在控制大块非知识版图。薇依从来重视社会实践,真理的追随者必然通往社会实践,因此,她会主动地深入到底层中去,如她所说,“同他们打成一片,在良知所容许的最大范围内,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融化在其中。”这颇有点像中国改造知识分子的流行话语。但是,不同的在于,薇依的行动不是奉命行事,这是她的天性,生命的基本需要,目的是真正地了解他们,热爱他们。她说:“在这世上,只有沦落到受屈辱的最底层,比讨乞还要卑下,不仅毫无社会地位,而且被看作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尊严——理智的人,实际上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说真话,其余的人都在撒谎。”大约在她看来,整个知识界是一个闭眼不看现实的撒谎的团伙,因此竭尽努力,以使知识在自己的手里不至于成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权。她是把她的大学、中学教师资格学衔考核所得的奖金也看作是特权的,所以用来购书,送给工人学习小组。她利用一切机会,帮助穷人和他们的孩子读书。在工人文化教育方面,她指出:必须提防以“加强知识分子对工人控制”为目标的政策,相反,应当设法使工人摆脱这种控制。在参加工会的活动中,她号召全体劳工说:准备占有“先辈的全部遗产”,尤其是“人类文化的遗产”,这种占有就是革命本身!

今天看来,薇依说的这些简直近于痴人说梦。革命绕道而行。但是,你不会不感受到,一颗灵魂,当它因爱和热情而鼓荡起来时是多么的强壮有力!

一支火焰,当它找不到别的燃料时不会燃烧太久;一道光,当它穿过太浓密的黑暗时,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你看见了什么呢?在薇依那里有两个空间,比我们多出一个空间。她一面走向自己的内心,一面走向沉默的大多数,而不像别的知识分子那样拥有独立的知识空间。在世时,她只在有限的几个杂志发表文章,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身后陆续出版的。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知识界的反应,在她那里甚至根本就没有知识界。她写了那么多,只是倾诉,呼告,两个空间一样是茫茫旷野,她不期待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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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女性同革命联系起来多少有点不大协调的话,那么把疾病缠身羸弱不堪的薇依同革命联系起来,则简直可以说得上几分荒诞。然而,她确实对革命有过强烈的向往,而且多次参与过实际斗争,比如散发民主共产主义小组的传单,开设马克思主义讲座,参加知识分子反法西斯保持警惕委员会的各种会议,积极营救集中营中的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活动分子,作为志愿人员奔赴西班牙战场,等等,表现相当激进。尤其是对革命运动的批判性意见,那么锋锐而准确,直逼问题的核心。三十年代初,许多老练的革命家仍然普遍处在盲从的状态,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仅凭个人的颖悟,便到达了这样一个认识的高度,你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早熟的思想天才。

但是,你必须懂得看薇依。一个独特的人必须用独特的眼光去看。同一个薇依,是一个分裂的薇依,背反的薇依,对立的薇依。她的思想,并不在一个稳定的、完满的、光洁无比的容器里。一个自由无羁的灵魂没有容器。你必须找到那些分裂的东西,那许多碎片,只有在拼凑的断裂处才能辨认其中的真实。

革命需要主义,政党,范式,你看薇依把这些都给否定掉了,然而她仍然留在激情的风暴里,奇怪不奇怪呢?

薇依是一个真正的解构主义者。对社会偶像的厌恶,致使她对其他一切集权主义性质的形式都变得厌恶起来。早在大学时,她就十分钦佩马克思,思想基本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但是因为敏感于其中的救世主义,而终至于持批判的态度。她说;“马克思从青年时代起就被一种弥赛亚的希望观念迷住了,这种观念使他以为自己会在人的族类的拯救中起决定性的作用。这样一来,他的思考能力整个说来就不再让人放心了。”在一篇关于《马克思生平》的评论中,她指出:如果不是把唯物主义看成为一种方法,而是某种足以涵盖和解析一切事物的学说时,它是荒谬的,必然导致人文主义的末日。她质疑政府的合法性,并多次呼吁取消政党,包括反对党。她说,真理是一个整体,不幸的是各个政党把它分割开来,据为己有,并使之成为冲突的目标。从哲学出发,然后导入政治学,这方法就很独特。她说,真理愈是成为特殊物,愈能激发热情,从而丧失判断力。政党正是这样一部激发集体激情的机器。对内,它是对其成员中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施加集体压力而构成的组织;对外,它的首要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则是无止境的扩张。所以,政党是一种带有集权倾向的单位。她认为现代政党的前身是中世纪的教会,每个政党是一个小教会,培植奴性,排斥异己,制造纷争。对于政党对公众生活的控制,她特别反感,以为是最有害的。二战中,“战斗的法兰西运动”曾经给她带来鼓舞,后来她激流勇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目睹了这时行将消失的政党重新抬头。她指责说,戴高乐意欲通过运动攫取政权,牺牲最初的爱国激情的纯洁性,因此必须与之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