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

有些人的一生是堪作榜样的,有些人不;在堪作榜样的人之中总有一些会邀请我们去模仿他们,另一些则使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来看待他们,并且包含某种厌恶、怜悯和尊敬。粗略地讲,这就是英雄与圣徒之间的区别。

——〔美〕苏姗·桑塔格《西蒙娜·薇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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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一道光束,投向黑暗深处,使周围的人类现形。这是一道幽光,因苍白而显得强烈。

自从有了酋长及各式权威的时候起,人类便在另一种意义上被创造了出来,并根据一个被确定的目标不断地加以改造。结果,离自然人愈来愈远。所谓自然人,那是人类的童年,单纯,幼稚,却保持了生物学意义的自由,最起码的自由。中世纪把对自由的剥夺制度化了。你以为巴别塔真的建造不了吗?一个信仰,一个意志,一个中心,众声嘈杂最后演绎为一种话语,这样的社会秩序不是巴别塔是什么呢?历史教科书肯定夸大了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功绩,他们虽然给神学以沉重的打击,把社会从迷妄中拖曳出来,却并没有解除对个体的精神禁锢。显然,巴别塔比巴士底狱更难摧毁。发端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人性解放的洪流刚刚涌动起来,到了启蒙时代,便为理性的闸门所节制,个人的本能、欲望、各种活跃的情绪,只好在漩涡中悄然沉没。进一步,退两步。从整体主义回到整体主义。那时,几乎只有卢梭一人向自然人的方向逃跑。即便是这样一个反思——不同于笛卡儿式的思——的人物,你可以看到,他的背后仍然夹着一条理性主义的小尾巴。及至二十世纪,政党迅速成熟,意识形态急遽膨胀,无论是物质的人或是精神的人,都被高度组织化了。组织是不容玷污的,清洗异类当然要比宗教裁判所更具规模,也更为严厉。谁不知道古拉格和奥斯维辛呢?

这时,人意想成为自己已经变得不易,甚至是不可能的事了。不同的社会角色,一致把服从他者当作共同恪守的准则。譬如公民,你看众多雷同的面目,就知道那是一群复制品,模子就是法律;工人是操纵机器的机器,农民是驱赶牲灵的牲灵;政治家和革命家,其实也都是为权力原则所支配的人物。自古而今,角色定位大抵是由权力者和知识者进行的。知识者也是立法者。他们最喜欢标榜“价值中立”,实际上同权力者一直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总之,人被不同的角色分解了。表面上看来,人们都在根据自己的意愿行事,其实是根据角色所规定的范围行动,甚至将奴性内化为本能,行动着仅在于适合相应角色的定义而已。

不是人产生规范,而是规范产生人。于是,人类的每个分子变得彼此愈来愈相似,没有个人,只有人群。但是,你知道,人性中所有可珍贵的部分都是属于个人的:爱、同情心、自由意识、理想、信仰、尊严感,等等。在一个社会里,当自我成为必要的丧失时,价值世界便完全被颠倒过来了。崇高遭到鄙夷,卑贱变得高贵;同流合污是明智的,特立独行者是愚人;健全的被视为病态,畸形被当作完美。真与假,善与恶的限界消失了,连道德本身也成了可嘲笑的对象。人们习惯于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偶尔顾及历史的进步,还得看大人物的怀表。

人性的黑暗令人沮丧。

社会的进步,毕竟得依靠美好的人性去推动的。当你读了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一类阴暗的书时,当会觉得纳闷: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尚且如此,人类还有拯救的希望吗?那么,读读薇依!你得相信:光就是光,光同黑暗一样实在,即使十分微弱,仍然暗示了未来变化的某种可能。读读薇依,读读这位圣洁者,你的眼睛想必会因她的照耀而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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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西蒙娜·薇依还做着小姑娘的时候,尖锐的个性和致命的自尊心就显露出来了。因为自觉天资平庸,不如哥哥安德鲁,她居然产生过寻死的念头。所以,你不明白:如此自爱的人,后来怎么会发疯般地爱起别人来,甚至让你觉得她只是因为爱别人而爱自己,——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有关的传记好像缺少了一个中间环节。但是,你可以推测到其中至少的两个原因:其一是女性,在薇依那里则是女儿性和母性。她没有妻性。女儿天生柔弱易感,且倾向于独立;母性博大温厚,是无限的给予。教师品性可以看作是母性的转移。妻性不同,代表的是依附性,封闭性,奴隶性;她终身未婚,在意识深处是否潜在着对妻性的逃避?这是可能的。还有一个原因来自她父亲。那是一位医生,医生的周围都是病人。所以不幸者的痛苦、恐惧、隐忍、期待与死亡,会影子一般地纠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