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带手绢的作家(第3/3页)

米勒的手绢,有国安局留下的她的泪痕和血渍,她用它包扎伤口。

还有一个故事,是米勒同帕斯提奥谈话打算写他的劳动营生活时,帕斯提奥告诉她的。帕斯提奥饿得半死,乞丐般去敲一位俄罗斯老人的门。老妈妈让进屋里,给他喝了热汤,看见他连鼻尖都滴下汤汁时递给他一块白手绢,一块从来不曾用过的手绢。老妈妈说,这是祝你们好运,你和我的儿子,愿你们很快能回家。她的儿子和帕斯提奥同年,也像他一样,在远离家乡的另一个劳动营里。米勒描述说,手绢有格子花纹,用丝绒精心刺绣了字母和花朵,是至美的事物,对眼前的乞丐来说,又是充满矛盾的事物:一方面绢布中深藏温暖,另方面又以精致的刺绣,像一把尺子丈量出了他堕落底层远离文明的深度。对老妈妈来说,帕斯提奥也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一个被世界抛到她屋子里来的乞丐,又是失落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孩子。帕斯提奥在这位老妈妈赠送的手绢中,既感受到欣慰,又承受到一种做人的过高的要求。

帕斯提奥一直把手绢珍藏在他的行李箱中,有如一个双重儿子的双重母亲的圣物遗骨或舍利子。这条白手绢,既给他希望,也给了他恐惧。因为他知道,一个人,一旦失去希望和恐惧,就是行尸走肉。

米勒说道:“自从我听到这个故事,我就一直问我自己:‘你有手绢吗'这个问题是否到处都有效?它是否在冰冻与解冻之间的雪光闪耀中也能向整个世界展开?它是否也能跨越千山万水,跨越每一条边界? ”

米勒的演讲是以手绢结束的。她最后说:“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被剥夺了尊严的人说一句话---- 一句话包含着手绢这个词。或者问这个问题:‘你有手绢吗? '”

整个演讲,从开始到结束,米勒都用了同样一句话:

“你有手绢吗? ”

手绢是微末之物,在米勒的眼中是如此伟大。她说:“对我们来说,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像手绢那么重要,包括我们自己。”在米勒的作品中,就多次出现手绢,或者类似手绢的布块,各种代替物。手绢的用处,确如米勒所说的无处不在,譬如擤鼻子,擦干血泪和污垢,它作条状可以包扎伤口,咬住可以抑制哭泣;湿手绢可以治疗头痛发烧,罩在头上可以抵挡烈日暴雨;打个结可以帮助记忆,绕在手上可以拎起重物;在站台前可以挥别亲友,还可以将它盖在死者脸上,成为安息之所。手绢在米勒这里,代表母爱、亲情、友谊;它是工作,是劳动,是抵抗,是保护,是疗救;它是一个人的尊严、羞耻、同情、慰藉,它把生活中及内心里最不相干的东西连结到了一起。

关于写作,米勒说,她并没有什么任务可言,只是写和她自己有关的事情,或者可以说是个人一直承载的伤痕。因此,她需要手绢。

获奖后,米勒在记者会上说她自己是所有独裁政权的目击者,就是说,她的文学世界是广大的,并不限于极权统治下的罗马尼亚。她说:“你可以将纳粹政权、集中营、军事独裁和在一些伊斯兰国家的宗教独裁计算在内。很多人都遭到他们迫害,许多生命都给毁掉了。”她觉得自己是为被迫害而死的朋友,以及一切死于暴政的生命而活的。这样,她便需要许多许多手绢。

由于米勒随时带着手绢,永远带着手绢,她的作品也就具有如手绢般平静的风格。血、泪,激情和理性,都包藏在里面。这是生活自身的风格。身为女性,米勒清楚地知道,任何政治的重压都必将返回生活,人不能不过日常生活。所以,米勒描写的最沉重、最险恶的政治,都是日常生活,在手绢中依次展开。

一一“你有手绢吗? ”

我们的作家有旗帜,钢铁,有裸露的床单,有变戏法的手巾。就是没有手绢。

2009年12月2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