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带手绢的作家(第2/3页)

对米勒来说,写作就是对抗遗忘。

在德国,甚至整个西方世界,以米勒这种块根般深入地下的写作状态,不可能为更多的人们所知,所以,当瑞典学院宣布将200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与她的时候,会引起一片惊诧。获奖的理由,恰恰是人们所忽略的,因为她孤独;她“以诗歌的凝炼和散文的坦直,展现出无家可归者的景象”。

在罗马尼亚,她出版短篇小说集《低地》,这部处女作遭到审查机关的疯狂删减,像“箱子”这样的词也不能保留,因为容易令人联想到“逃亡”。两年后,她只好将全稿偷运到德国出版。《低地》透过小孩的眼睛,揭开罗马尼亚乡村的真实面貌。其中,农民的残忍,政权的暴虐,都是以她的成长经历为依据的。她又发表了《沉重的探戈》、《今天,如果我不想见面》、《男人是世上的大野鸡》等小说,所叙都是秘密警察、逃亡、移民、死亡,专制政体下的日常生活:强迫性,压抑,荒诞,绝望。

到了西柏林以后,她发表《赤足二月》,小说交织着战火和死亡的阴影,纳粹党卫队的形象活跃其间,作者以隐晦的形式把过去和未来连结起来,表达了个人对极权与暴力的恐惧。她接着出版小说《单腿旅人》,写一位年轻女性在国外流亡的过程,表现一种情感危机,以及对故土的怀恋。 1992年,她发表《狐狸那时便是猎手》,以诗性的语言描述专制镇压的恐怖。《心兽》讲述的是四位大学生的遭遇,他们在极权统治下,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或者自杀,或者被谋杀,但始终弄不清两者之间的界限,死亡本身始终不曾透露死亡的过程。最有名的,是今年8月出版的新作《呼吸钟摆》。这是一部关于劳动营的书,是她同奥斯卡·帕斯提奥等人一起寻访当年苏联的劳动营之后写作的。故事写的是二战结束时,在战争中曾与纳粹政权合作过的德国人在斯大林统治时期所受到的非人对待。在劳动营里,个人的命运为偶然所掌控,个人毫无价值可言,生命可以被随意剥夺。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当作者谈到《呼吸钟摆》的原型,她的母亲在劳动营中的惨况时,几度哽咽落泪。

至今为止,中国大陆只翻译米勒的三个短篇,台湾翻译了她的《心兽> ( 《风中绿李》 ) ,如此介绍是相当寒碜的。但是,即使如此,仍然可以从中读到这位被誉为“独裁统治日常生活的女编年史作者”为我们编织的似曾相识的生活:被剥夺,被控制,被侮辱,被孤立,以及贯穿其间的无所不在的恐惧感。

恐惧来自孤独。无家可归的孤独。米勒告诉我们,即使“独裁者”暴尸街头,整个制度覆亡日久,孤独仍然抓住每一个人。这就是专制的力量。极权社会里,没有人可以摆脱孤独,孤独是人们的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

所有关于米勒的文字,都把她描述为一位喜欢穿黑色衣裙的瘦小的女人。在如此柔弱的躯体之内,如何可能蕴藏那么大的能量,足以对抗比她强大千万倍的独裁者及其国家?那反抗的火焰如何可能维持那么长的时间,从来不曾熄灭过? 12月7日,米勒在瑞典学院演讲厅向我们揭开了其中的秘密:她带有手绢。

手绢与笔,是米勒身为弱者所持的武器。

“你有手绢吗? ”

演讲这样开头。这个句子在整个演讲中被重复多遍。或许,米勒多年来就这样不断地提醒自己,而今,她又这样反复提醒她的听众,我们中的每一个人。

演讲中,米勒说到几个同手绢有关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米勒拒绝国安局要她做“线人”的指令之后。工厂奉命把她用的厚厚的字典清扫到走廊的地板上,安排其他人员占据她的办公室,不准她进门,实际上在迫使她离职。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谣言说的那种线人,而是上班一族,她只好在身上掏出于绢,小心铺平,然后坐在上面,把字典放在膝盖上,动手翻译那些液压机器的说明书。正如她所说,她成了个“楼梯玩笑”,她的办公室就是一块手绢。她说,她没有哭,她告诉自己,她必须坚强。她天天坚持这样做,直到几个星期过后被正式开除。

米勒痛恨国安局。大约因为这个机构最充分地体现了一个极权国家的本质,那种没有限界的暴力和阴谋;而且实际上,米勒也经受了它的最残暴最无耻的威胁。我们看到,除了写作,米勒很少像其他知识分子那样,对公共事务作公开表态。然而,只要事关国安局,就会看到她迅速介人的身影。 2008年,柏林罗马尼亚文化学院邀请两位曾为罗马尼亚国安局效力的学者作家与会,她立即发表公开信表示反对。在东西德笔会筹备合并时,鉴于东德一些作家与国安局有染,既不认罪,也不解释,她便决然退出德国笔会。她发表文章,对国安局在齐奥塞斯库政权倒台后,仍然以新的方式继续存在感到愤慨,指出40%前秘密警察仍然留在今日的国家情报部门工作,而旧日的秘密档案也仍然留在他们手中。她还指出,今日的罗马尼亚貌似改革开放,但仍与旧政权妥协,而大部分罗马尼亚人都装做失忆,或已然失忆,这是她不能容忍的。此外,她还为争取罗马尼亚当局公开她的所有秘密档案而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