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带手绢的作家

“你有手绢吗? ”

一一赫培·米勒诺贝尔演说

有谁,在思想言论受到严密监控的国家里,甘愿选择写作为业?当政治寡头集团用民主的泡沫把一个专制国家掩盖起来,对外吹嘘如何稳定团结富足美好的时候,有谁敢于充当国家公敌,手持小小笔杆,试图戳破弥天的谎言?当一切已成历史,谁还坚持咬住黑暗的尾巴,竭力将罪恶拖曳到世人面前,接受正义的判决?

赫塔·米勒。

米勒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巴纳特地区的尼茨基村。这是一个德裔聚居地。据说也在公开场合并未说由也是罗马尼亚人,或者德国人,而是自称为巴纳特人。显然,她对作为异乡人、边缘人的身份是敏感的。二战结束后,罗马尼亚置于共产党管治之下,巴纳特的日耳曼等少数民族,长期遭受种族主义政策的歧视和迫害。米勒的父亲在二战时曾经做过党卫军军官,母亲在二战后随同地区的大批青壮年被强迫驱往苏联劳动营,共达五年之久。这样的家庭,在极权统治下,注定走不出恐惧和屈辱的阴影。

在大学期间,米勒学习日耳曼文学和罗马尼亚文学,并开始练习写作。由于她同几位德裔青年,其中包括后来成为她的丈夫的瓦格纳一起组成文学小团体“巴纳特行动小组”从此,秘密警察盯上了她。

她毕业后在一家制造厂任翻译。第三年,国安局找上门来,要她当“线人”,遭到她的拒绝。她说:“我没有干这种事情的德性!”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但失去了工作,而且深为国安局制造的关于她是“告密者”的谣言所伤。她没有当众做出解释的权利,于是,她在绝望中拿起了笔。

对米勒来说,写作就是证词。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找不到职业,身无分文,债台高筑,甚至每天晚上不知道吃饭该买什么充饥。其实,对于一个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来说,物质的匮缺还不是致命的威胁。她的命运已经完全攥紧在国安局的手心里了。她一直被监视,被监听,不断的骚扰,甚至制造交通事故,绑架,提审,踢打,种种心理战术,使到她根本无法忍受。她感觉到,真实的情况不会为人所知,居家时,每样东西都爬满阴影,跟踪无孔不入。这种情况一直延至被驱逐移民为止。

今年7月,米勒在《时代报》上发表文章,表达对罗马尼亚政治现状的看法,文中这样述说她往日在大街上被捕,并遭秘密审讯的情形。

在我去理发店的途中,一个警员护送我从一面薄薄的金属门走进居民礼堂的地窖。三名穿便服的男人坐在桌子前,其中身型细小、瘦骨鳞峭的是头子。他要求看我的身份证并且说:“好了,你这婊子!我们又在这里碰面了!”我从没见过他。他说我与八个阿拉伯学生发生关系,以换取紧身衣和化妆品。但我根本不认识阿拉伯学生。当我这样告诉他,他回答说:“如果我们要找的话,我们可以找到二十位阿拉伯学生作证。你看,那样足够开一场大型的审讯。”他反复把我的身份证扔到地上,我弯腰去捡拾,这样大约有三四十次,当我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他瞄准我的背部一脚踢过来。从桌子尽头的门口背后,我听见女人尖叫的声音,也许那是录音带发出虐刑或强奸的声音,我希望吧。然后我被迫吞下八只煮得烂熟的鸡蛋和加了盐的青葱。我被迫跪了下来。那个瘦骨麟啕的男人打开金属门,把我的身份证扔出去又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我一头跌进灌木丛后的草堆里,接着向下呕吐。我没有犹豫,拾起身份证立即飞跑回家。在街上被拉走比传召更恐怖。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哪里,你会就此消失,无法再露面,或者像他们早前所威胁的,你会被拉入河里,变成一具溺死的尸体,而死因是自杀。

在一个被监控的国家里,米勒,她想到了自杀。在一篇题为《黑夜由墨水造就》的访谈里,她说她为自杀与否的问题想过很长时间。她说:“我根本不想死,但是我也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曾经非常想活下去,但我完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因为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安宁了。”

对米勒来说,写作就是在恐惧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1987年,她移居德国,可是并没有从梦魇中解放出来,依然生活在早已离开的“独裁者”的领地之内。在柏林二十年,自由而喧闹的大街对于她显得那么陌生。她坦承道:“对我而言,最压迫、最令我难以忘怀的经历,便是生活在独裁时期罗马尼亚的那段时间。生活在数百里外的德国,无法抹去我过往的记忆。”她不绝地诉说着缘于极权、压迫、恐惧的生活经历,她的主题一直没有改变,致使德国人认为,尽管她身在德国,尽管她的母语是德语,她仍然是罗马尼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