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FLⅠ(第2/3页)

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怎样证明永恒轮回?

有本书,叫《精神的宇宙》,是位物理学家写的。我看得不能说全懂,但我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并没有绝对的无。科学家从封闭的容器中抽去所有的物质,结果那里面却仍然有着什么;这是一点。另一点,古希腊哲人相信“无,不可能产生有”,而老子却说“有生于无”。我想,老子的无,是指无物质,就像抽去了所有物质的容器中的状态吧。然而,有,未必只限于物质,未必是单单“物质”可以称为“有”。那么除了物质还有什么呢?还有:空!我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宇宙诞生前与毁灭后,都不是无,而是空。这个空又是什么?我猜,即是成为(或孕育、造就)一切“有”的势!物极必反。空而至极,必以有而代之。这没准儿就是所谓的“大爆炸”吧?可以想象,空,必也是极短的一瞬间。

浪漫些想,我甚至以为,这个“空”,或可称为“欲望”——宇宙的欲望!至少,在已有的词汇或事物中,“欲望”更接近这个“空”的性质和状态;它们都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创造一切的“势”,即“无中生有”的第一因。

如果那位物理学家说的不错,我的猜解也靠谱儿永恒轮回就被证明了。就先假定是这样吧,然后我们就可以接着这个话头,再猜想些别的事了。我们完全不必局限于《丁一》。《丁一》不过是(心魂之)一旅,其实每一回写作都可以算得一旅。你的评论是你的一旅,此文是我因你的评论而引出的又一旅。

空不是无,空是有的一种状态。那么死也就不是无,死是生的一个段落。作为整体的人类一直是生生不息的,正如一个音符一个个跳过,方才有了音乐的流传。所以我们会感觉到灵魂的确在——正好似每一个音符都在领会着音乐的方向。以文化传承,从生理遗传,从基因,或许还从一种更为神秘的感情和理念中,我们感受到魂流不息,谛听到那一种并不悬浮于白昼之喧嚣而是埋藏于黑夜之寂静中的命令、呼唤与嘱托。谁也摆脱不了它,尽管人可以如此如彼地潇洒。

有位哲人说:“死亡,不值一提。”真是的,人总是害怕着最不需要害怕的事。我常不由地想:你要回到那儿去的地方,正是你从那儿来的地方,这可怕吗?你曾经从那儿来,你为什么不能再从那儿来?或者,你怎么知道,你曾经的从那儿来,不正是你的又一次从那儿来呢?你反驳说:就算可以又来一次,但那已经不再是我了!可是请问:曾经从那儿来的,为什么肯定是你?你曾经的来时一无所有,你又一次的来时还是一无所有,你怎么确定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呢?你是在来了之后,经由了种种“那侗或“那史”之旅,你才成为了你(我才认出了我)的。而这再一次证明,人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出发”。“作为一个整体出发”,死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生是充满了超越的欢愉的,虚无是一件扯淡的事,犯不上为之无奈的——远古之人大约都是这么想,生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宗教的起源处总是充满着感激的。那时人们所怕的,大约只有自己与群体的割离,譬如音符之于音乐的跑调。所以最初、乃至今日的种种惩罚,根本在于隔离,尤其是心灵的被强迫隔离。而这些可怕的事,现今的人们倒一点儿都不怕似的。

人类或也终将消灭,但“有”不会消灭;那么,就必然会有另外的生命形式,或另外的存在者——存在并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他们不叫人也行,他们叫什么都无妨大局。但他们的处境,他们的向往和疑难,料必跟我们大同小异。因为,大凡能够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都必有限。因为,“有”的被创造——无论是由于上帝还是由于“大爆炸”,都无非是两项措施。一、分离,而成就有限之在。二、有限之在,必以无限为其背景。这两项措施,导致了两项最根本的事态。一、人生的永恒困境;这困境尤其要包括没,由心灵的分离进而造成的相互敌视与防范,这使得一曲天籁般的音乐噪音充斥——在现代,我看这主要是价值感对人的扭曲。二、正因为困境的永恒,人的完善也就有了无限可能;这完善尤其体现为,以心魂的相互寻找来回归那天籁般的音乐。

昨晚零星地听见几句你与希米的电话,透析后太累,没插嘴,后来就睡着了。今天她走得忙,也没再说。你们好像说的是一个极老的问题:形式和思想。其实我当然不会轻视形式,没有形式就谈不上文学。我主要是想强调:没有思想,形式从哪儿来?尤其是新的形式,从哪儿来?更尤其是恰当的形式,从哪儿来?我最怕人说“从生活中来”以及“从现实的生活中来”,这等于是说“我是我亲妈生的”,最多算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