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结束或开始(第6/10页)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肉,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日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禁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喘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想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呵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

“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