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结束或开始(第8/10页)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