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结束或开始(第5/10页)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