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别(第4/16页)

一天,O与一群大学时的同学在一家餐馆里聚会。席间自然是互相询问着毕业后的经历,询问着未能与会的同学都在何方,在干什么,结婚了没有或是有了儿子还是有了女儿,自然很是热闹。但隔壁似乎更热闹,哄笑声不断,一浪高过一浪总是压倒这边。

“那边在干嘛哪?”

“结婚的,这你还听不出来吗?”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里一定非比寻常。”

“何以见得?”

“你们没看见门外的轿车?一队!‘皇冠’‘宝马’‘奔驰’。”

“没准儿是租来的呢!”

“租来的?你去看看车牌子吧。”

有人真的出去看了看车牌.回来说:“咱们能与高官富贾的儿女们隔壁而饮,也该算是三生有幸了吧?咱们要不要一块儿去敬酒?”

“谁要去谁去,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贱。”

“是呀是呀,哪有‘主人’给‘公仆’的儿女敬酒一说,岂不是乱了纲常?”

“你们别他妈一副臭秀才腔儿,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工农兵大学生’!现在‘黑五类’没了,就属你们见不得人!”

……

大伙儿都对新郎新娘的模样发生兴趣,轮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门前走个来回。

只有O一言不发,呆坐不动。自打一入席O就听见隔壁的喧闹中有个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听出,那不仅是WR而且是新郎WR。“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没看清。看清了的人回来调侃说,新娘容貌平平,唯个子高壮,有望在投掷项目上拿奖牌;新郎嘛,体重远不能及新娘,万务好生调养,否则朝朝暮暮难免都是要受气的。O的味觉几近麻痹,嘴里机械地嚼着和咽着,耳朵里则塞满了隔壁的阵阵哄笑。

终于,她还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离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门前停留,走过那儿时竟不敢侧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独自站了一会,舒一口气,不想回去但还是得回去,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回来时她不经意地走进盥洗间,在那儿发现了一个极恰当的角度:盥洗间的门半开着,穿衣镜里刚好映见那扇贴了喜字的门。她在那儿磨蹭了很久,终于等见新郎和新娘从那门里出来送客。那当然是他,当然是WR,O可以在镜子里仔细地看一看他了,也看看那个女人。上次分手的时候过于匆忙,竟至事后回忆起来,WR的样子还是停止在十七八岁上。O一动不动站在那面穿衣镜前,看着那对新郎新娘,看着他们与客人不疼不痒地道别,满脸堆笑着送客人出去。O以为WR不可能发现她,但是在镜子里,送客回来的WR忽然停住脚步,神色惊诧。新娘并未发觉,从他身旁走过独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WR愣愣地站着,朝O这边伫望,那表情无疑是发现了O。O低下头摆弄一会衣裳,再抬头,WR仍然站在原地朝她这边望,镜子里四目相对。O和WR,他们就在那镜子里互相望着,都不说话,很久,也都没有表情。那情景就像似在美术馆里,他或者她,面对一幅画,一幅写真的肖像,写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幅画。直到新娘出来对新郎说了句什么,WR才快步离去……

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O与WR的最后相见。

O相信那个女人是会爱WR的,会像自己曾经那样地崇拜他、爱他,但是O不相信WR会爱那个女人,不相信他与那个女人结婚是出于爱情。

不久O也结了婚。我只知道此后O也很快就给了婚,至于她的那次婚姻以及她的第一个丈夫,我毫无了解。因而在我的记忆里,O的第一次婚姻是一块空白。因而说起O的第一次婚姻,在我的印象里,便与N的第一次婚姻发生混淆。就是说,一说到O的那次婚姻,N出嫁时的形象便要出现,同样,一说起N的那次婚姻,O的形象便也就叠附在N的形象上去,拆解不开。她们穿着相同的婚礼服走进同一时空,同一命运。就是说,在这样的命运中,或在我对这样命运的印象里,O和N是不可分的,她们俩在同一个可爱女人的初婚之中合而为一。只有在这以后,我的记忆才能把她们俩分开。在这以后,随着O的离婚和第二次结婚,随着N的离婚和漂泊海外,我才得以把她们区分开。

O像N一样,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可是婚后不久,Z走进了O的视野,这时她才知道,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发生两次。

但绝不会超过两次。O在那次毫无准备的远行中想,如果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会爱了。当然她相信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样,她可以为之等上十几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梦,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车里,和在那个北方陌生的小镇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想入非非。你已经三十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幼稚了——这可贺还是可悲?无论可贺还是可悲,事实是,爱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却不可能有第二次。她在那小镇上三天三夜,醒也如梦,梦也如醒,终于明白:第一次是梦,第二次大约仍然是梦;第一次梦已在真实中破碎,第二次梦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据说历史上有过永远埋在心里的爱情,仅仅属于你一个人,至死不露。(我希望这能够给O以宽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爱情是怎样为后人所知而万古流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