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别(第2/16页)

画家遂向厂长建议:两个仓库保管员实在是人浮于事,只他一人即可胜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个星期时间,就可让这个仓库面貌一新。条件是,若能腾出一间半间的,得允许他把他的床和书都搬来,并且在这儿画画,当然是在业余,绝不妨害工作。“否则嘛,”画家对厂长说,“就这么乱着吧,而且肯定会越来越乱。”厂长歪着头想了一刻钟,深信治厂之妙在于人尽其用,这个Z很可能天生是仓库保管方面的人才。于是此后的一个星期,人们听见仓库那边叮叮哐哐地从早乱到晚,甚嚣且尘上。人们跑去看时,只见滚滚尘烟中Z一个人钻进钻出,汗和土在他的脸上合而为泥,仓库中的物品尽数挪在太阳底下晾晒,霉味飞扬,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霉味消散尘埃落尽,不仅所有物品各归其位,井然有序,而且还空出一大间库房。人们猝不及争时,那间空屋里已多出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破旧的小桌,四壁五彩缤纷挂满了Z的画作。很多天之后全厂职工才纷纷悟到:此厂虽小,但藏着一位大画家。

画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继父那张老酒浸糟的脸了。

仓库原也是一排庙堂,离我的小学不远,因此我有时猜想,说不定它与那座庙院原为一体,为同一座大庙之不同的部分。仓库是正殿,两厢的庙堂早已改作民居,院内终日嘈杂,仓库便开辟后门直面小街。Z十九岁来此谋生时,街旁尚未有树,但当女教师O来此发现了天赋非凡的画家Z时,小街两旁已是白杨钻天浓荫匝地了,时逢春暖,满天满地都是杨花。杨树长得真是快。世道变化得也真是快,小街过去安静又寂寞,现在则从头至尾排满售货摊位,是方圆几里内最富盛名的街市。

满街的叫卖声,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这样一条商浪拍天的“河流”里,在顾客如潮的寸金之地,有一间四角歪斜的老屋,尘灰满面,门可罗雀,檐头荒草经年,那情景会让急着发财的人咂舌顿足惋惜不已。若走进老屋,瞳孔会一下子适应不了突来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会儿,周围渐渐亮起来,到处都是画,水彩画、水粉画、国画、油画,大大小小来不及看清都是画的什么,但总有一缕洁而不染的白色于中飘荡。定晴再看:一个浑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挥动画笔,调色板上的轻响仿佛震耳,墙外高亢的叫卖声却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会让进来的人感动。当然,要看进来的是谁,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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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O从吵嚷的街市上走进安静的画室,那时,z正坐在屋当中的地上,朝一面绷紧的、未落油彩的画布呆望。O闻见满屋都是油彩味,看见墙上乃至屋顶上都挂满了画,听着墙外如沸的叫卖,再看看屋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用物,仿佛从泥沼一下子踏进神殿,立刻感动得热泪盈眶。

至于最初,是怎样的机缘引领O走来这画室的,我毫无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师是怎样与画家相识的。这是命运,或许可以去问上帝。关于他们俩的相见,我能想起来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这个杨花盛开的下午,O走进这条繁荣昌盛的街市,绕过层层叠叠的货摊,推开一扇常闭的木门,走进了Z的画室。我只知道,她走进了那间画室的沉静,走进了油彩的包围,从此走进了她终生不得平静的爱情。从她走进那儿直到她死去,她都说,她是爱着画家的。

我有时设想,倘有机会用电影来展现这一幕情景,应当怎样拍摄。

应当从Z开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当中的地上,面对画架上空白的画布。他的身影显得小,因为屋子很大。光线虽暗,但地上隐约可见他的影子。影子很长,不动。很静。街上的叫卖声和讨价声嗡嗡嘤嘤的不清晰,因为老庙堂的墙很厚。

其实屋子并不大,事实与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据我抑或O的印象来拍。因此要选一间非常大而且又相当高的屋子。不妨夸张。

随后镜头贴近五彩斑斓的地面推拍:空阔,空空荡荡,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被颜料渍染了,几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颜色。某一处有一块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斜阳,一只早到的苍蝇在那儿暖和着身子。

摇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书,有一只旧皮箱。床上又脏又乱,有几本画册和速写本,有几盒磁带和几只袜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个饭盒、两只碗、一只杯子,有一台录音机。桌下有一个暖水瓶和两个干蔫的萝卜。窗台上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父亲留下的),其余的地方被一个自制书架占据,排满了书,中间有几本精装的画册。书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