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无极之维

204

F医生对我说过:O的死或许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那都不是根本原因。她绝不是一时想不开,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你还是说那条鱼吗?那条有毒的鱼,是吗?”

“不光这个。恐怕主要是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看来没有答案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复杂。不过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就是差别问题。”

“你是说在上一章里,画家给她留下的那个问题吗?”我问。

“什么上一章?”F医生捋一捋他雪白晶莹的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上一章,再说我也不认识那个画家。”

对了,我想起来了,迄今为止F医生只匆匆见过画家Z一面,那时Z正沉陷于深深的迷茫中并未注意到F。而且我隐隐感到,在这部小说里,恐怕他们也很难再有相识的机会了。

“你留意过蜜蜂吗?一群蜜蜂成百上千只,但是分成三个等级:工蜂、雄蜂和蜂王。蜂王只有一个,雄蜂要多一点儿但也只有几个,剩下的都是工蜂。所有的工作都是工蜂的事,采蜜、筑巢、御敌,是他们供养着雄蜂、蜂王和这个家族,但工蜂的寿命最短而且也最不受重视,没有谁认得它们,它们死了也就死了,新出生的工蜂再来代替它们就是了。可是蜂王不能死,它最受重视,最好的食物由它独享,因为蜂王要是死了这一群峰也就完了。而且蜂王是天生的,它唯一的艰险是被另外的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处死,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们一出生就要做拼死的战争,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其他的必须死。

“这就是O的问题吗?”

“差不多。比如你认为,人真应该是平等的吗?”

“当然。”

“那,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曾经是平等的吗?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人可以是平等的,是一样被重视、被尊敬、被热爱的吗?”

“平等是一种理想,你不必要求那一定得是事实。”

“可如果那永远也不能是事实,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你不觉得这理想的宣传者们有点儿什么可疑的动机吗?”

“这是Z的逻辑。”

“我不了解那个画家,”F说,“但我想这就是O的死因。她早就找到了那么难得的一条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海边去找到的那条鱼,也许在那条鱼成为一条鱼之前O就到海边去看望过它了。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在那座古园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什么事?”

“死”

205

我在写第三章“死亡序幕”的时候,我和F夫人都还不知道,其实F医生是认识O的,在那座古园里曾与O有过几次交谈。当F夫人喋喋不休地说起女教师和画家的事、说起在那古园里见到O的情景时,F医生不太插嘴甚至不大耐烦,就是因为,关于O的所思所想F医生比他的夫人知道得多。

只是到了第十八章我才知道,F医生每天不独往来于家与医院之间,他有时也到那座古园里去;那时诗人L发现他忽然又对蚁群有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F医生不认识画家。F也不知道O的职业和住址,只是觉得她住得应该离那座古园不太远。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O常常独自到那古园里去,总是在傍晚,太阳低垂得挨近西边园墙的时候。O在那里读书、默坐、或呆想,天黑透的时候离开。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F说,“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以为她还是独身。”

在那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那座古祭坛的旁边,女教师O一度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享受清静的好去处,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难得城市的喧器都退避到远处。

“她第一次进到那园子,我就注意到了她,”F说。

“怎么?”

“她问在那园子里放蜂的一个老人:这是什么地方?那个老人一年三季都在那园子里放蜂,那园子里到处散布着他的蜂箱,各种花蜜一年能收成几百斤……”

“我是问,怎么你就单单注意到了O?”

F笑笑,不答。

我知道,那是因为在写作之夜,在这部书中,O与N极为相像,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也常常混淆,何况F医生呢,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一点,但是回避不谈。

园子很大,草木茂盛,有几座近乎坍圯的殿堂,有各种鸟儿晨出晚归,夏天有彻夜的虫鸣,冬天里啄木鸟的啄木声清晰可辨。那时太阳很大,很红,满园里都是它深稳、沉静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坛,拾级而上,身影很长,身影扑倒在层层石阶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坛上空喊叫、飞旋。那时,F医生正举着望远镜在观察一个鸟巢,鸟儿飞去飞来地忙着筑巢,衔来树枝和草叶把窝做得无懈可击。料必是望远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O--F以为是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