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何必等来生(第3/5页)

那会儿,学校里订杂志,发到手里的订书单都被老师用红色圆珠笔划去了很多休闲课外读物。剩下的都是奥林匹克、作文三百招之类。我妈手写了一封信给老师,告诉她,她同意我多看一些除了学习以外的书,她希望我可以因为看更多方面的言论,成为一个独立自主有意见主张而不仅仅是懂得学习的人。那时的班主任极其不情愿地同意了。以至于我在每月邮局邮来刊物的那天,几乎要成为全年级最另类的焦点。每次发了杂志下来,我都不肯把那些《少年文艺》《少男少女》《儿童文学》《童话大王》们放在书包里,放学的时候,就把它们抱在手里,封面朝外,接受所有人的羡慕眼光。

在我们家整理书的时候,导演抄起一本《金瓶梅》,扉页上写着:“文字异常优美,辞藻华丽,内容需要燕燕长大一些价值观充实后再看,初中毕业后吧。”导演说,这是你妈写的吗?我点点头。他说,真好。我就着当时的气氛,把所有的书的扉页都掀开来看,看每一句她的备注和叮嘱。顺便想起原来我们俩一起看了这么多本书,她就这样看着我变成一个内心不空虚的女孩,进而成为一个一直不孤单的女人。

我快要上初中的时候,姐姐即将进大学。她上的是艺术类学校,我的业余爱好课程班又频频涨价,家里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那阵子我妈几乎用尽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可以赚钱的法子。她买了一架机织毛衣机,每天晚上下了班,在家里帮小区里的阿姨们织毛衣。有相当长的一段记忆里,我趴在饭厅的桌子上写作业,桌子上还摆着她洗好切好的水果。姐姐就在客厅里画画,她在饭厅的窗边织毛衣。那台机子会发出嗒嗒的声音,我能看到她的背影,头发都挽在耳后,右手一直来回推拉,脚上也踩着,以不快不慢的节奏作业。右边放着圆凳,上面有一杯白开水,偶尔看她喝两口,边织边和我们开玩笑。

我们俩老是笑称那段岁月是全家挣钱总动员,别人织毛衣剩下的线都不要了,我妈就钩了各种小杯垫、小锅垫、小花盆垫,把家里布置得五颜六色的。前几年搬家的时候,拾掇出来一些。我掸掸上面的灰调侃她怎么把这几种颜色搭在一起,太没有审美观了。她反倒一下子投入进去,说挺不容易的一段儿,过去了再回头看也挺有滋味儿的。

对我来说,那个坐在我面前织毛衣的背影从未褪色,一直特别有力而温柔地保留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想起来就特有安全感。

后来,她从厂子里内退下来,办起了工厂。

再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很符合美满剧情发展地好起来,我们也换了房子。我和姐姐终于不用再挤在一个房间。新房子很舒服,有那个时候少有的落地大窗和铁艺阳台,厨房是开放式的,餐厅和客厅连在一起。整个小区都是花园式的,到了夜里路灯暖暖的,送人入睡。在交了房子刚装修完还没有搬家之前,我和我妈怀着很仪式感的兴奋劲儿留宿了一夜,我们俩笑称说这叫暖房。晚上出发前,我爸和我姐集体表达了对我们如此矫情神经的行为的不理解,我们就乐颠颠地奔着新家去了。整幢楼里都没人入住,我们俩壮着胆儿上楼,屋子因为面积大又没有家具,空空荡荡。窗外灯火流离,我们俩盘腿坐在铺好木地板的客厅里,用带的小锅子煮茶喝。煮的是花茶,满屋子都煮出香味儿。我妈问,你喜欢这儿吗?我说,太喜欢了。她就笑起来,说,我也喜欢。晚上铺了褥子在地板上,睡袋就放在上面,我和我妈一人钻一个,睡得很踏实。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拉着我聊天,我们并肩躺在她的卧室里,把老爸赶去我的房间。她身上从来都有一种极淡极轻的香味,是那种晒过太阳的毛衣和黄豆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清浅洗衣皂的香。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和一个上海的朋友在逛街。他突然指着路边卖玉兰花串的小商贩说,就是这种香,最能让我想起妈妈的感觉。这才愈长大愈明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而深刻存放在脑海里的味道大约就是妈妈的味道,每一个人都有。

我就窝在她的身边,像个十足的小女孩一样兜着她的手臂,把脸贴在她的胳膊上和她聊天。说了很多,我小时候怎样调皮捣蛋,摔过什么东西,闯过什么祸……竹席凉凉地贴在皮肤上,窗户开着,溜进来的是夏日的风。

第二天她塞给我一张早就写好,看起来都有点儿打皱了的信。说是信,其实充其量就是张小纸条贴士。信里就简简单单几句话:“去到陌生的环境,要学会适应,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不同,要学会宽以待人。宿舍要用真心交朋友,开得起玩笑也能执着真诚办事的人大家都会喜欢。相信努力就有收获,相信爱情。另,多打电话,不许报喜不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