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何必等来生

燕燕,妈妈觉得你提着行李大步往前的样子,很英俊。这个世界很大,愿你看过的风景能让你勇敢而坚定。

动笔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我妈,很郑重地宣布我准备对她开写啦!问她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角度去写她,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光辉事迹想公开被表彰一下的赶紧告诉我。她正在吃东西,嘴里呼噜呼噜地说话含糊听不清楚,揶揄我说这话她每年至少听一次,今年的语气听起来比往年好像都真诚了点儿,希望我明年继续努力。还补充说,一个谎扯得多了,当事人和假想主角就都当真了。导演在一边听着电话的漏音,已经笑出声来。我妈还没贫完,又补一句,闺女别急,咱俩一块加油。哒一声就把电话很干脆地挂断了。

这就是我妈。

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快十岁,学美术的,油画。从小家里的墙上都画满了她的画,我妈每年找人刷一次大白,然后我姐就继续趴上面画,我妈还不知道找谁钉了个很牢固的梯子,往地上一坐四平八稳,我姐就端着调色板, 站在上面从屋顶一路用广告颜料画下来,把家弄得五彩缤纷的。

小朋友来我家玩,回去人家爸妈问:“小燕家好不好玩啊?”

“好玩!就像动物园一样,花花绿绿的。”

我那时候爱捣蛋,我姐画片大森林,我就趁没人在家的时候,拿彩色铅笔补只唐老鸭。我姐画个天女散花,我就在她脸上添幅眼镜架。我姐回来看到了不依,坐在墙根底下大哭。我妈问我为什么搞破坏,我就说,我也想画。客厅里的墙都承包给我姐了,想从她手里再拿回来可难,其余的墙面又都摆着柜子桌子的不敞亮,我妈就把自己卧室里的一整面墙批给我。开始我也不会画,就拿着笔在上面乱涂。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爸愁眉苦脸跟我姐私下商量:“要不你跟你妹换换,你画我和你妈那屋,把客厅让给你妹。你妹画得乱七八糟,我看了睡不着觉。”

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一看到我家的墙都傻眼,我妈就乐呵呵地说这都是女儿们的大作,画了小几个钟头呢。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奇妙,这得是个多有意思的女人,好好一个漂漂亮亮干净整洁的家交给两个孩子,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大人不管,自己看着办。

导演刚认识我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我这样的女人太奇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慨,你是怎么就长成这样混不吝又浑身有劲儿的一个姑娘的?后来为了答疑解惑,就带他回家见我妈。本来三个人一起聊,聊着聊着我挨不住了先倒下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睡眼惺忪地出来上厕所。看见俩人还坐在餐桌那儿聊得很起劲儿,居然聊了一整个晚上。见我醒了导演立马说,你这计太毒,就冲你妈我也想叫妈这一点,看来我也只有娶你这一条路可走了。

这我一点也不奇怪,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打小我带来家里的朋友,就没有一个不爱上我妈的。

小时候我很爱哭,这一点是经过多年老邻居叔叔阿姨们的考证的。现在他们见到我,还老是开句玩笑,小燕现在爱不爱哭了?想当年,咱们一块儿耍的老姐妹们一听你哭都想跑到你家去替你妈揍你。大概我现在爱笑是因为小时候眼泪流得太多,把定量都差不多用完了,存货太少就变得很不爱掉眼泪。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太清,就追问那我妈揍我了吗。老阿姨一听就笑了,你妈要是肯揍你,还轮得到我们干着急。你妈就拿一个小板凳往你们家小院里一放,把你往上一抱,说:“坐着哭,哭完进来洗手吃饭。”我们就问你妈,小李你这是啥意思啊。你妈说,得让她明白,大人不会用暴力压制她,但是一味地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好好谈好好聊好好商量才是有前途的好同志。我一听就乐得不行,活脱儿像是我妈说的话。

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我幸运地继承了她的聪明脑瓜,所以成绩还算不错。但是从小又都不让家里省心。高一刚入校的时候,早晨升旗,班里的一个男生收到了高年级女生递来的情书。全班起哄传着看,刚传到我手上,倒霉的事儿就来了。我正低着头看呢,就看到班主任的影子从我身后,把我自己的影子盖住了。怎么认得出是他的影子呢,那时候快入秋,他老爱穿一件灰绿色的毛衣,大概是在家里用硬制衣撑撑久了,肩膀两侧被撑变了形,穿在身上的时候,就像两边肩膀都长了一个小鼓包。一看到那个钟馗一样的倒影,我的头嗡一声,心想完了。我把整张纸条揉成一个大力丸大小的纸球,塞进嘴里硬是给生生咽下去了。这一革命烈士一样的行为在班主任的眼里,简直就是罪大恶极理当论斩啊。我当场就被拎出了队伍,在全班同学同情的目光下被拎进了办公室。班主任课也不上了,用了整整两节课的时候审我。两条路给我选,要么说出是谁,要么叫家长。我梗着脖子很不情愿地说,那就叫家长吧。那时候心里装的全是江湖道义,兄弟情谊,想宁愿自己含冤也不能供出朋友。硬着头皮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的单位离学校也近,二十分钟不到她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