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何必等来生(第2/5页)

老师把整个事情义愤填膺地给我妈叙述了一遍,我妈皱了皱眉头看了我一会儿说:“她这样不遵守纪律,在升旗的时候和别人传纸条,还吞掉罪证真的是很不应该。但孩子虽然是孩子,也是有独立人格的。我也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事情,以我作为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了解,她不至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这样小小年纪,我也不想教她明哲保身出卖朋友。这样吧,今天的事情,我这做妈妈的替她跟老师道个歉,老师您也消消气。”(过去这么多年,这些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就在心里给了我妈一个大拥抱。)

正赶上第二节课上完,课间操时间,集合音乐响起来。我妈的个子不高,穿上高跟鞋最多也就一米六。那天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线衣,下面穿着黑色的呢子裙,在雄壮的音乐声中显得英姿飒爽特别高大。说话间,她从背后往我腰上一掐,我也心领神会,赶忙接话过去:“老师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掺和别人的事了,我刚才一着急,啥也没看就直接吃了。您要我说,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您饶了我吧,我一定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老师一看这俩母女的做派,也傻了眼。兴许是做老师做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孩子见过不少,这样的老妈着实少见。也只有挥挥手,说以后注意,就放我出去了。

这件事让我从高一刚入校就变成了班里的英雄儿女,不畏强权宁死不屈,保卫同伴奋不顾身的这一优良品格,令我接下来三年人缘奇好。当天晚上回去吃饭的时候,我妈坐在餐桌上和我爸跟聊别人家女儿八卦一样地聊这件事,说,你女儿今天做英雄了,为了保护同学,生吞了一封信,人家刘老师说了,连嚼都没嚼,咕咚一声就吞下去了,跟吞了个乒乓球一样。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就跟我不坐在这桌上一样。

我们从来都是什么都聊,什么也都不避讳。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跟她聊起过早恋这件事。那时候学校天天都在宣传不许早恋,什么早恋毁一生。我不以为然,虽然也不觉得早恋有什么好,但这标语也未免危言耸听。我们是晚饭后散步的时候谈起这个话题,我们走在护城河边,风吹着柳条枝,还有小蝉鸣,说起早恋这种话题简直再合适不过。她说,其实早恋很美好。我当时差点儿以为自己没听清,趔趄了一小步。她又重复一遍,早恋很美好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心都是单纯的,单纯地对另外一个人有好感,这件事本身挺美好的。但往往你们却又不懂爱的意义。爱应该是让人变得更好,爱应该让自己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不然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也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讲了自己的爱情,顺便也出卖了大姨、舅妈、表姐等一众亲戚长辈的感情经历。末了她说,一定要先知道怎么爱人,才有可能被别人爱。而要爱人,首先就得成为成熟而美好的自己。

那些话伴着夏日夜晚的清风,一路吹进我的心里。一直到现在都留存在记忆中,成了主导我爱情的风向标。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对爱的解说。后来我和导演恋爱十年,屡屡被人问起经验,我真想回答是我妈教给我的爱情哲理让我清醒而准确地识别了爱情的到来。

比起母女,似乎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更像朋友。从我有记忆的小时候开始到现在,家里头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会很认真地被征询我的意见。她常说,家里不是父母管着孩子,而是父母与孩子们在一起。她一直乐观也爱笑,印象里仿佛永远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为难住她。她好像永远是精力充沛,随时可以发动起来向前奔跑的一个女人。

我认识她二十几年了,白驹过隙,发生过很多,又仿佛转眼我就长大了。有一年过年回家,吃完年夜饭后,她脖子里塞了条毛巾让我帮她染头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帮父母染头发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已不再年轻,总之那晚跟所有的父子母女之间的老套剧情一样,我戴着薄薄的塑胶手套,拿着味道有点儿刺鼻的染发膏往她头顶冒出来的白发上刷的时候,十分不情愿又多少有些伤感地在心里承认,连这样精彩有力的一个女人也开始变老了。她的青春年华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流转到我的生命里,一点一点温柔而笃定地保护着我长大。

我又觉得她是敦厚而有风骨的、文雅又有内涵的女人。我们家里有一面墙的大书橱,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我爱看书的习惯,完完全全拜我妈所赐,她在我小时候就教我人应该博览群书,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暂时没有能力行遍世界的时候,不妨就在书里去领略一下它的宽广和博大。定居北京后,我回老家整理过一次我的书,企图把它们通通带回北京,后来因为体积太庞大,改成分批挪动制。那些被我们翻得有些卷页边的旧书里面,充满了我们俩的笔迹。封面上都写着标注,我们家没有什么禁书,只要是书都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