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啊故乡啊成长(第6/7页)

旅馆外面有木围栏的小阳台,下面是热闹的街市。卖东北大冰棍的大婶和打糕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你一句我一句对呛着涨气势。对面的小院儿里正在拍卖假冒名画,看热闹的多,真掏钱的少。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拍卖,价码越喊越低。主持的中年人青筋都快暴出来,从一百,一路降到十块,就差白送了也就卖出去三五幅。我们一群人趴在栏杆上取笑别人,自己也百无聊赖。突然,一声吉他声响起来,原来是同行的人带了吉他来,用插排接了电一路接到围栏边。一群人的情绪都乐活起来,竟然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小街上车水马龙,伴着各路叫卖声,唱起民谣来。原本是玩笑着打发无聊的时光,越唱越走心,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略略严肃起来,唱到后面竟然都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们唱的是宋冬野的《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

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斑马斑马/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只会歌唱的傻瓜/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斑马斑马/你会记得我吗/我是强说着愁的孩子啊/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把你的青草带回故乡/

斑马斑马/你会记得我吗/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啊/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要卖掉我的房子/浪迹天涯”

每一个民谣歌手似乎都做着与现实不相符的美梦,都幻想着自己永远地活在路上,却也都免不了渴望有一个家。

我们就生生唱到楼下的店铺关了门,行人渐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却都睡不着了。“要不去看海吧。”不知道是谁提议,一呼百应。于是我们背着吉他,举着手电,提着啤酒一路浩浩荡荡向海边进发。半途下起了雨,谁也不愿意半路折返,索性就淋着小雨继续走,气氛又浪漫了些。走到海边的时候,我恍惚了一秒,我不是顶反感在夜半的海边听海浪的造作行径吗。但也就一秒,后一秒已经被深黑色的大海俘虏。我们坐在寒冷的沙滩上,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潮水一会儿没过我们的脚,一会儿退下去,谁也不说话。我猜,每一个人都被莫名的气氛感动了,雨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整个传来波涛声的前方一片漆黑,被海水浸透的沙滩变得坚硬,雨水落在上面发出声响。原来这气氛如此迷人,难怪被诗人反复书写。雨滴打在啤酒瓶上,打在吉他上,打在头发上,打在手指尖,打在脚背上,打在睫毛上,打在嘴唇上,却愣是打不进心里去。心里都热烘烘的,仿佛最遥远的深黑海中有一座灯塔,指引着每一个不同的人去往未来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再起来,也许是领了深夜里瑰丽海洋的情,觉得白日里拥挤的海岸线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太阳也升起来,嘈杂的一片海在阳光的映衬下也还是能发出亮晶晶的光芒。大人们都不下海,兴许和昨天的我们一样是觉得那海的卫生程度很可疑。小男孩小女孩们却什么都不顾,奔跑在浪里,模样特别可爱。那黄汤一样的海水看起来也没那么污浊了,大家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奔进水里。突然,一个和我一同去过海南工作的同事,盯着我,说,咦,你怎么不怕晒了。我一愣,记忆翻回到被误认成卖冰木瓜的小贩,质问是否酒店住客的那个夏天。对啊,我究竟是怎么就会游泳了,到底是怎么就喜欢上海了,我为什么就不怕晒起来了呢?肩上已经有些微微的脱皮,脸也滚烫滚烫,估计回到北京肯定黑个许多倍。但又如何呢,人真正的成长也许就包括了这一点,内心愈发强大,慢慢变得有所在乎有所不在乎,不需要任何外在支撑自信,这才称得上是长大啊。

再回青岛的时候,睡在潮湿的被窝里仍旧无法习惯,偷摸从行李箱里把带回来的毯子铺上。过年的时候到地下室去取平时不用的大盘子看到微微发霉的墙皮还是觉得再干爽一点儿多好。我平时就喜欢喝几杯,在家和我爸这样的老酒鬼更是不醉不罢休,回回都招得我妈骂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喝过酒的清早起来,和爸开车到海边去赶海,南风刮起来,礁石上都是海蛎子,用小锤子敲开了外壳,下面拿塑料小桶接着,拿小刀一抠就是一个,回了家拿盐水泡泡,蘸了酱汁生着就吃下去,美味极了。我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被允许陪我爸喝酒,我端着酒杯说,爸,干了这杯酒,以后咱俩就是酒友了。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说,果然是我的女儿,跟我一样爱喝酒。这次赶完海,他也像那时候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才对嘛,像海边长大的小儿女!我妈看我们生吃海蛎子,就凑过来回忆往事,说小时候我看到新闻上播出一则新闻,画面上出海的渔民们拿小钢刀直接挑开牡蛎的壳生吃,馋得心痒痒,耍赖打滚地要我妈给我买来生吃。我妈拗不过我,去海鲜市场上买了回来,我兴高采烈往嘴里一嚼,呸呸呸呸地跟吃到毒药一样往外吐,难吃死了,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其实真正有意思的是,我们渐渐长大,一些坚持过的被岁月温柔逆转,一些忽略过的也慢慢明确,相信过的也许禁不住时间考验,从未相信的也许饱含了人生哲理。这个世界注定随着年岁渐渐褪色,经历过跌宕青春,总有一些什么发生了改变,默默把我们推往更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