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游记208(第4/11页)
我开始奔跑,头上的矮枝负着沉甸甸的露水,经过时露珠就摇落到我的额头。我形同喝醉了的人往前跑,耳畔响着乐队撕裂的乐段,升c小调终曲的悲泣。
敞开怀抱的森林更高,更壮丽,树荫如山洞一样凉爽,如教堂一样静谧。
我的身心摇荡着无限的激情,诗句涌到唇边,我就高声唱出来。我享受自己的孤独而又痛苦;我将我所爱的人置于我的孤独中;我眼前轮廓逐渐清晰,显现那些孩子的柔软的躯体:他们光着身子在河滩上玩耍,那美姿始终萦绕我的心头;我多想和他们一起泡在河里,用手感受他们黑黑皮肤的光滑。可是我孤独一人,转念至此,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梦境崩塌,我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路上,吵闹和歌声越来越近,猛然间,一帮奔跑的少年出现又跑远。
我起身追上去。先是远远跟着,继而加入他们一伙,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打趣。他们有八个人,大的不到十六岁,最小的勉强有十岁。他们光着脚,身上破衣烂衫,在参天的大树下,就像童话中一帮迷路的“小拇指”。我排除了对这种杂处的憎恶。
他们带着渔线和短裤,去圣·莫里斯游泳和钓鱼。我陪着他们跑了一路,用了两个半小时,到了一条河汊,他们就从三个篮子里掏出面包碎块和水瓶,坐下吃饭。我想他们几小时之内不会游泳,就去找个地方用午餐。从五点半起来只喝了一杯清咖啡,吃了点面包和奶酪……到现在我还一点儿没吃没喝。我走在大路上,寻找一家小客栈。
我走了一个半小时,本来就跑累了,现在又热又饿。不过,林间小路实在迷人,我穿越濒临河流的岩石上的松林。路不熟,绕了好多圈子。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一座农舍,门前照传统习惯,插着一枝槲寄生,标明出售苹果酒。我只好将就吃点儿黄油抹面包,店家只能提供这些。我草草吃完饭,又寻原路跑回去,再瞧瞧我丢下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洗完澡了,好几个穿上了衣服,只有一个还在河里捉螃蟹和黄盖鲽。可以说他就在烂泥中,海水退潮,露出发臭的灰色泥底,他就在那臭泥里行走,肮脏极了,脑袋成了陀螺状,仿佛由牛肺旋出来的,身体整个儿沾满了泥水。后来他上了岸,穿上衬衣,很长时间光着半截身子,用小刀刮脚上的泥。
这叫我恶心。
我离开了。
我第三次走同一条路,我吃午饭的那个农舍距河边有五公里,这就是说,我走了十五公里,加上从坎佩莱到圣·莫里斯的十二公里,共二十七公里,再加上从农舍到普尔杜的六公里,总共三十三公里。
……天气十分炎热;我大汗淋漓,便坐到大路边的凉爽的沟里,考虑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不顾烈日、疲劳和饥饿,还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直接意愿,也不是外力的推动,我想,走了二十五公里,那种冲动也消失了;忽然找到原因,不禁笑起来,心想是活跃的小小单子趋向一个既定的目的;今天凌晨,单子对身体说:“你到普尔杜睡觉。”然后就似乎丢下身体不管了,可是它在那儿,现在我感觉到了,它潜伏着,注视躯体在机械地活动,而自身甚至还意识不到。意志可以沉默,一旦给了推动力,躯体还会久久照此动下去;人活动的动机往往怪得很:人躁动不止!
到达普尔杜已是四点钟,从凌晨五点钟起,仅仅喝一杯清咖啡,吃了几片黄油抹面包。可是,我还不想吃什么,跑这么长路,泡个澡就太舒服了。我整个儿躺在一座沙丘的背阴下(因为一棵树也没有),等待着有利的时刻,眼睛接受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的爱抚,而天蓝海蓝之间只隔一条窄带,隐约可见孔卡尔诺村。
海水很凉,清除了我的烧热:海水浴从未如此舒服。
回到旅馆,我要了一升充气饮料,坐着观赏“这些先生”的作品,直到吃晚饭。六幅画和同样数量的纸板盒,画全部转向墙壁:马奈看了会脸红的。这些画幅笔力不够,就借印象派之题发挥,挨着点染一些耀眼的色彩;尤其是鹅黄色,配以靛蓝色、欧石楠紫色和玫瑰色,是我在任何画幅都未见到的。218
开饭的铃声响了,“这些先生”应声而至:他们一共三人。如果没有一个留着长指甲、浑身发蜡味的骑自行车流动理发匠模样的人,我就单独同画家们用餐了。
他们赤着足,衣冠不整。挨着我坐的一个人是穿戴最好的,他有一副悦耳的男高音,似乎唯有他还有点本事。另一个人,脑袋介于铁面人、行吟诗人和郊区演员之间,他要往地下扔一根骨头给他的狗,那动作和那眼神似乎说:“喂,给这可怜的伤员一点水喝吧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