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鬼戏

“黄鬼”的故事,从2009年2月7日,也就是农历的正月十三讲起。天还没亮,一辆黑色奔驰车便驶出了河北省武安市冶陶镇的固义村。开车的女人叫王文娟,固义村首富。她今天要出去找一个外乡人,一个两天后,在固义村元宵节社戏“捉黄鬼”中扮演“黄鬼”的外乡人。社戏有几百名演员,都以家庭为单位,代代相传,义务演出,唯有“黄鬼”付酬劳,唯有“黄鬼”得找外乡人,因为固义村的人相信——谁演了“黄鬼”,三年后就会死掉。

那天下午,在离固义村65公里远的山西黎城,卢寸红被找到了。当时,他在表姐家做客,表姐接了个电话后说:“我一个做焦煤生意的朋友,他们村元宵节要唱社戏,现在缺个小丑,也就演三四个小时,给1000块钱,你去吗?”

“我也就打过腰鼓,不会演小丑啊,能行吗?”

“人家说了,就几个简单动作,不用说话,先过去准备两天,元宵节那天中午就能演完,管吃管住,奔驰车接送,享受‘总统待遇’。”

奔驰车沿着309国道一路向东。车窗外是宽阔的田野,老百姓在地里烧着荒草,火堆星星点点。

几小时挣1000元钱,没台词,还奔驰接送,该是怎样的一个“小丑”呢?在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奔驰车里,卢寸红开始忐忑不安。

“大姐,你们那小丑咋演啊,咋能给那么多钱呢?”他问王文娟。

“就是被人带着在村子里跑跑,但穿得少点,一般人怕冻病了。”

忐忑的心似乎安慰了许多。三个月前,卢寸红刚从某装甲兵部队退伍返乡,身体素质是过硬的。

一小时后,奔驰车下了国道,进了村。王大姐说到了,他没反应过来。泥泞的街道,随处的垃圾,破旧的房屋……把眼前的村庄和奔驰车主人的家乡联系起来并不容易。

在村委会,他被托付给了一个装了只假眼的老头。

“老刘头,人我可找来了,这两天照顾着,去哪儿跟着点儿,客人路不熟,别让人家走丢了。”

“您放心吧,有我在,丢不了。”

他被安排住在村委会值班室,和老刘头睡一张大床。外屋是村长办公室,奖状挂了一墙,烟头丢了一地,不时有小孩跑进来,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东西。“村长不常来。”老刘头说。

老刘头把他带回家吃晚饭。他们边吃饺子边聊天。老刘头说自己命苦:“五十年前,我在山上用炸药炸獾,不小心让干电池的正负极碰上了,獾没炸着,我炸瞎了一只眼。他们都说我是一根筋,没人干的活都来找我干。殡葬改革时,村委会要把那些偷埋的尸体挖出来火化,没人愿去挖,他们就让我去挖。我老伴死了,我36岁的女儿去年得了乳腺癌,也死了。所以,我什么都无所谓了,但我替他们挖了别人家坟后,村长却跟别人说,就拿我当狗用,不喂都行。要是找不到你,今年的这个‘黄鬼’他们肯定还要我来演。”

他第一次听到了“黄鬼”这个称呼。小丑是有名字的,叫“黄鬼”。

“黄鬼是什么鬼?”他问老刘头。

“‘黄鬼’自然是黄色的鬼,过去洪水泛滥,瘟疫、痨病使人面黄肌瘦,就都是这‘黄鬼’搞的鬼。在我们村,‘黄鬼’还指那些在人间行凶作恶,目无家规国法,不忠不孝,不服父母管教,甚至害死父母的孽狂。‘黄鬼’有三个兄弟:‘大鬼’、‘二鬼’和‘跳鬼’,‘黄鬼’是老三。我们这社戏名叫‘捉黄鬼’,来捉‘黄鬼’的就是他这三个大义灭亲的鬼兄弟,他们通过捉拿、审判、处置自家的老三来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和教育大伙遵纪守法、孝敬爹娘。”

“原来‘黄鬼’是这样的……”卢寸红心里一沉。

“别担心,只是个戏里的角色,跟你自己没关系,哪部戏里没反面角色?你把这‘黄鬼’演得越坏,对群众的教育意义也就越大,为自己积的功德也就越多。去年元宵节,武安有个养猪场用来盗采铁矿的炸药突然爆炸,工人炸死了24个,炸伤了5个,只有一个人啥事儿没有,因为那人跑来我们固义演‘黄鬼’了。”

“年年都演吗?”

“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演单数,不演双数。也就是说要么演一年,但如果连演了两年,就必须得演三年。今年就是第三年。”

“那下次再演是什么时候?”

“这戏一演就是几百名演员,现在的人都不太听话,难组织啊,村委会的干部也懒得管,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头整天张罗。下次,谁知道呢?”

“听说‘黄鬼’穿得很少?”

“其他的鬼穿得更少呢。‘大鬼’和‘二鬼’的黄马甲是单衣,你可是棉坎肩。元宵节那天,你上午九点钟左右才出来,而其他三个‘鬼’深夜一两点就得出来,他们要来来回回走遍村子里所有的大街小巷,他们的角色都是家传的,只要社戏一开,就得出来尽义务,不跑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