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第3/4页)

“我是楚国人。”子衡说。“我来魏国找我的妻子。”

“噢?”

子衡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些话他不敢说给子允听,怕的是大舅子生气。他也不能说给邻居听,因为没人理解他。在此垂钓之际,他能够很自然的说出来,告诉这个年轻人,他的想法。

他喜爱钓鱼。从七岁起便跟着父亲钓鱼。父亲在酒后钓鱼,被一条大鱼拉进了云梦泽。他便继承了这一个爱好。父亲传下了一根洙杨木的钓竿,他一直执着这钓竿,在云梦泽畔垂钓。他渴望能够钓到灵鼋、玳瑁,那些传说中生自南海的东西,据说曾有人在云梦见过。他爱云梦泽畔的风景,阴林、桂椒、藏莨、东蔷,四季生长,氤氲芬芳,倒影垂水,使云烟不浓的日子,那些鱼们望去如此美丽。那些鱼的窈窕身姿,围绕在一线入水的钓钩旁,彼此试探,飘忽不定,最后他胜了,鱼被扬在半空,接受日光照耀、风的吹袭。各类的鱼,桃花鱼、隐石鱼、距翅鱼,都曾被他一一捕获。那些鳞片耀光、尾翼优美、目光无辜的鱼,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碧荔在他二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她是魏国人,兄长居在大梁。他们相识在一次集市上,碧荔看到他所卖的香草和鱼,感到极为新鲜。诗意的情怀感染了少女的思绪。碧荔开始陪他去垂钓,然后,便嫁了他。

直到婚后,碧荔发现了很多不可挽回的问题。子衡对于钓鱼的痴迷令人感到恐惧,她愤怒、啜泣、号啕、叫骂,隐匿钓竿,企图上吊,甚至拜求上苍,想让云梦泽干涸。子衡默默的领受着这一切。他爱他的妻子,他取消了自己前往南海钓神鼋的计划,每天沉溺于在云梦泽畔垂钓。这便是他的人生。

年轻人听完了,点着头,若有所思。子衡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年轻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钓钩上:“好,又一条。”

“大王!大王!”

子衡听见了子允的声音,年轻人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沾在身上的草叶。子允分花拂柳到跑到了年轻人身前,躬身:“大王!”

钓竿“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子衡一交跌到了旁边。滚了一圈后,他赶嘛爬起来,然后伏地。钓竿在河里无辜的浮着,鱼们被惊散。子衡低着头,都不敢抬头。他听见子允说:

“大王,秦军围城了。”

“嗯。”年轻人的声音。

“大王?”

“寡人自有定夺。”年轻人说。

子衡感到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年轻人的声音缓缓的道:

“你说的是,寡人确实是心不静,性子不定。莽而且怯。只是有些事情,是没法子的……这根钓竿,便,送给你了。”

子衡听到脚步声缓慢远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们魏国的……王?”子衡说。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时,子衡望见城门已闭上。操戈披甲的士兵们,站满了女墙。路边的难民们彼此面面相觑,随后无奈的拍打着孩子们的头。子允让子衡住在阁楼上,告诉他不要出门。

“秦军围城。外乡口音者一律要别拘起来,以防奸细。你可不能乱走。”

子衡爬到阁楼的屋顶,踩着碎瓦铺设的屋脊,无聊的望着夏日的阳光。他开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天气。一样的夏季午后,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鱼,她的手指点着,她圆圆的眼珠最后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着,有一个老人每天会送来饭菜。他在屋脊上吃饭,在屋脊上看夏日阳光,数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魏国的星空恍如深沉的云梦泽,无数的星辰恍如游动的鱼。而他找不到一根钓竿去捉拿那些流转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被他尽收眼底。蜂拥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蚂蚁。

到达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气蒸熏。炎热的气温使他只能脸帖瓦片,和衣而卧。在梦中,他回到了云梦泽。水气在他的周围波动,木兰、楂梸、甹栗的阴影拂在他脸上。鱼们在空中游动,像星辰一样转动。水声清澈,似乎在诱人沉入。然后,阳光便劈到他脸上。

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着便是浩荡的水声。低下头来,他目瞪口呆的看到,下面曾经是黄土飞扬的大地,如今一片泽国。城垛犹如堤坝,小巷变成河流。院子变成水潭,子允的车马变成了小舟。难民们在水里挣扎,卫兵们在城上颤抖。一片声音在不断的被重复着,与水声争相呼应:

“秦军淹城!秦军淹城!”

子衡在屋脊上盘起双腿,茫然的望着周围。不断上涨的水势,使这座城池失去了旧有黄土风景。子衡寻找着他的大舅子:子允的冠服在水里飘荡,那通往王宫的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子衡发觉自己无处可去。难民们如同鱼一样在浑浊的黄色水流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