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第2/4页)

失去了妻子的第四十六天,他来到了大梁。被慌乱的兵马撵进了城,他开始举着妻子兄长的名刺问路。他南楚的蛮荒口音引来了无数的白眼,甚至被魏国的军士揪过去查问:你小子不是秦国的奸细吧?折腾了三天,白天他到处询问,晚上他和难民们一起在街角宿夜。第三天上,一个朝黄土地上泼水的老先生看了他的名刺,然后悠悠的说:

“夷门左,五闾,第六扇门。”

子衡道过谢,小心翼翼的从兵马群中摸向自己大舅子的宅邸。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个老人所蒙骗——在逼近成功的人们眼里,任何一点细节的疏漏都足以导致他们信心的崩溃。后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舅子,正踩着碎步出门来,预备上车。这一发现使他异常喜悦,于是,他失去了冷静,远远的便开始呼喊大舅子的名字,并伴以跳跃。车夫以困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扬起的鞭子像柳枝一样垂了下来。不知道该挥,还是不该挥。

“我刚才险些没认出你来。”大舅子看着子衡在车上坐得稳稳当当,便说。“怎么会来大梁的呢?”

“碧荔没有来么?”子衡问,“我以为她来找子允你了。”

“没有。”子允很坚定的说。

子衡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我妹妹?”

“她……我生辰那天,她做完了饭,便出门去了。”子衡决定隐瞒一些细节,“我以为她是来找你的。”

“没有。”子允再一次确认说,“没有。”

车马转到了通衢上,马踩着碎步向大梁中心奔跑。子衡掀开窗帷看着周围的街景。操戈的军士在来往奔跑。

“子允,你这是去哪儿?”

“去见大王。”子允说。

“魏国的王?”

“是。”

车在一个花园门前停下,子允跨下车来,看着子衡。“我要入宫去服侍大王。子衡你是要回去暂歇呢,还是留在这里赏玩?这里是春苑,你若在这里,便得小心规矩。午时我会回寓,那时便带你回去。”

“便是这里好了。”子衡说,“我也想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在这里溜达,不会被斩首的么?”

“魏国的法度可没这么严……你只要小心些就是了。”子允说。

子衡在魏国的春苑里散步,沙棠和秋栎的阴影剪裁着阳光,初夏的藤萝迷离着小径的路途。穿过卢橘林,子衡看到了一条河。清澈湍急的水流冲刷着河底白色的圆石,河旁生长着紫色茎叶的华枫。几根钓竿架在河旁。子衡望了一眼河水,波光流转的水下,游鱼纤细的踪迹来往不定。

子衡左顾右盼一番,便在河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拈起其间最柔韧的一根钓竿。钓竿上的鱼饵已然安好,垂死的虫子,奇特的调味料。子衡又一次环视周围,然后侧耳听了一下:除了鸟儿的鸣啭外,便只留下了流水的声音。又停顿了一刻,子衡把目光锁定在水里。随即,他潇洒的抡了一下钓竿,钓丝向水里滑去。

魏国的鱼似乎比楚国的鱼要愚蠢,还没有满足他等待的感觉,一条鱼便焕然上钩。如此轻易的成功令他反觉失望。又一次把钓钩坠入水中时,他听到脚步踩叶的声音。全身肌肉倏然间绷紧,他刚刚才意识到这是魏国的禁苑,而非云梦泽。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的男子,戴着鹤冠,穿着简约的白衣。这个刚生出胡子来的年轻人,托着腮看着他的钓钩。他温文的姿态使子衡的紧张得以缓解。他把目光转了回去:一条鱼正跃跃欲试的要咬钩。

“好!”年轻人喊道。

似乎被惊吓到,那条即将上钩的鱼立刻转身逃逸,快速的游往绿藻密布的水域。子衡不满的看了年轻人一眼。

“鱼要咬钩时,手须稳,须敛气屏声,怎么能如此的大喊呢?”子衡说。

年轻人用讶异而佩服的眼神望着子衡。

“钓鱼,原来也有如许多讲究的么?”

“那自然。”子衡说,“钓鱼也有道。平心静气,不疾不徐。呼吸平和,心若止水。这鱼会上钩,是因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这鱼会脱钩,是因为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

“你说得有理。”年轻人佩服似的说,拿起一根钓竿。“你便教我,如何能钓到鱼吧。”

子衡觑了他一眼。

“你这样的年轻人,钓不得鱼。”子衡说。“心不静,性不定,莽而且怯。看你这样子,就不是能钓鱼的人。”

“那便你钓,我看。”年轻人说,随即蹲在子衡身边。子衡有那么一会儿,感到了自得的情绪。

“哎,”年轻人说,“你不是魏国人?”

“我……是。嗯,不是。是。”

“你的口音不像。”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