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第2/3页)

“已经走这么远了。”妻子说,“半途而废太可惜啦。车来了,我买到了给你打电话。BYE。”

电话挂断。

天色变暗的进度相当温柔,就像一个认真的孩子均匀缓慢的用蜡笔涂色。男人坐着,看他的画,看着他尚未完成的世界和全世界一起,在群星闪亮的夜空下变得模糊。出于无聊,他转了一会儿地球仪。他很想嘲笑这有边界的圆形世界,可是他知道此刻发出的豪言壮语是没有听众的。她不在他身边。

他不断侧耳听着山脚下汽车过往的声音,听着是否有脚步踩踏着孔雀花沿山而上。他把窗帘拉开又合上。他绕着桌子走。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把她没有扫净的纸团拐弯抹角的搜拣,然后一一展开:风车,花园,灯塔,玻璃杯,她的脸。

她在房间里走着,在厨房里像女巫一样劳动,在他的身后发出赞叹声,为他续上咖啡。她安静的看他绘画,自己织着毛衣,线团像猫一样在地板上滚动。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她,可是站起身时,她们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月光里。

他镇定自若的把纸张们放在桌上,用地球仪把这些无生命的对象压平——然后看了眼猫头鹰钟:

晚上十点。

他拿起了电话,拨号码。拨号音响的时候,他预想着会有较漫长的等待。可是,他的准备成了徒劳:拨号音只响了三声,她的声音响起了。

“喂?”

“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低声细气的问道,“亲爱的?”

“还没有买到。”她严肃的说,“我想前方的镇肯定有了。他们那里有一个颜料作坊……”

“你快回来吧!别提颜料了!”他喊道,“快回来!”

“已经走这么远了。”妻子说,“半途而废太可惜啦,就在这前面……”

“你在哪儿?”他打断她,随即发现过于粗鲁,急忙放缓声音。“我亲爱的,你在哪儿。”

“我在加尔各答。”她说。她的周围棉花一样堆满了繁冗的杂音。

“加尔各答?”他看了眼地球仪,“印度的加尔各答?”

“反正我会帮你买到啦!我这儿车来了!”她大声说,“我先走啦!”

挂断。

他立刻重拨,可是对面的电话一阵忙音。他回头看着地球仪,用手指量了一下——他所在的城市和加尔各答之间,隔着一整个手掌那么长。

加尔各答?

他重拨了几次号码,每次都是忙音。他到卧室翻箱倒柜,想找一张地图,看看周围是否有凑巧叫做加尔各答的超市。可是卧室对他而言一如厨房,他同样不熟悉。

他回到窗前,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月光把他的画照得一片明亮。在他画出的世界,也有大洲和大洋,有骆驼,有长颈鹿,有棕榈和无花果。在他的世界里也有加尔各答,他画了一堆大象予以表示——他以为那里出产象牙。他的妻子还在他所嘲笑的狭窄的现实世界里走着?她在印度、在更远的地方,还是就在山下的小镇?猫头鹰恶作剧一样转着眼珠,像在做拙劣的嘲弄。他看着猫头鹰的眼珠,看着它那催眠师一样的表情,看着这看似无知无识实则狡猾多端的东西如何用时间和刻度来嘲笑人们:钟摆和眼珠一起,飘来,荡去。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飘来,荡去。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夜晚与梦境一样绵长透明。

第二天早上,他给妻子打了第三个电话,那时他认真的刷完了牙,在阳光朗朗的上午,正襟危坐于电话机前,像坐待考试的中学生。他特意用挖耳勺洗清了耳朵,避免了听觉上的错误。拿起电话后,他很高兴发现:妻子的声音依然清晰,仿佛就在门前。

“喂?”妻子说,“怎么啦?”

“你快回来吧。”他不由分说。“别买颜料了。”

“已经走这么远了。”妻子说,“而且他们说,这儿往西就有了。”

“西边是哪儿?”他问,他不敢问她所在何方。

“特拉布松。”妻子说,“你别担心,我不久就回来。”

挂断。

特拉布松。

他在地球仪上找到了这个地方,用红色的铅笔画了个圈。

时光飞快,第三天,他又一次打通了妻子的电话。

“这一次有很大进展!”妻子兴奋的说,“我上午已经买到了红色和紫色的颜料啦,就在伊斯坦布尔!”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平心静气的问道,“我亲爱的。”

“还有两种颜色嘛,你急什么呢?”妻子的声音仿佛是嘟起了嘴。“已经走这么远了,不买齐怎么好回去呢……”

“回来吧,我不想你走那么远……”

“好啦好啦,我现在在佛罗伦萨,买齐了我就回来。”

佛罗伦萨。他轻轻念着。

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