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猪林到风雪山神庙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刚和娘子吵完一架,心情不好,独自步南熏门而出,任娘子气哼哼的拉着女侍锦儿,去大相国寺看花。林冲在护龙河畔,看了几眼晚秋之柳,去茶肆吃了一杯茶。挨到黄昏,低头琢磨,不想回家:他料到此时,岳父张教头定已坐在堂上,正备了一大堆说辞,待和他细细分解夫妻如何和睦,末了不免翁婿再醉一场,他还要趁夜去雇车马,以伺候岳父归宅——想到这一切,他就头疼。

黄昏西斜,诸位赏秋的学士携着家眷回去了,天上纸鸢点点,也渐次散落。林冲独自在外城溜达,只觉无趣得紧。喝多了茶,肚子里空,手里摇着西川纸扇子,也觉得装模做样。无处可去,只好趸到好朋友虞侯陆迁家门,问老门人:

“陆虞侯可在家?”

陆迁对樊楼是熟门熟路,因此不待吩咐,小二早把林冲与陆迁带进齐楚阁儿,摆上按酒果子。陆迁新近在高太尉处得宠,正自春风得意,转眼要升提辖,花钱很是豪阔。林冲看陆迁指挥小二挥洒从容,心里便捺不住郁郁之气。人家请客,又是朋友,发作不得,只好喝闷酒。十余盏下去,舌头就有点大了。

“愚兄我也,也四十多岁了,看,看贤弟如今腾达,不由,不由得高兴。愚兄自己,唉,这八十万禁军教头,名字好听,却,却只是闲职。你看,看那金枪班教头徐宁,何等威风,只,只一手勾镰枪,就奇货可居。其实,我,手段也不低于他……”

“正是,大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满东京谁个不知哪个不晓?”陆迁急忙斟酒,“至于小弟,无非在太尉府做个下走,说来也不过是个闲职。哪有大哥千军万马的威风。”

“嘿嘿,八十万禁军教头,做到老了,也上不得沙场,下不得军营。看我那岳父张教头,不也这么老了一世么?我既不能上沙场杀敌,又不能走江湖扬名,嘿嘿,真枉费这一身功夫。”

“大哥悄声。走江湖做贼寇,这事岂能说得?”

“贤弟,你是不知道。”林冲稍微醒过点儿味来,“我少年时,也和贤弟一样,只想过安生日子,求一个仕途通达、夫妻和睦。可是这十年来,才知道那些江湖汉子的快活。每每有些江湖朋友,走窄了行囊,到我家来求接济,我总是倾囊以授,与他们切磋些武艺。哎,可是听他们说到行走江湖如何洒脱,总是心生艳羡。只是每日在家,对着一个黄脸婆娘子,实在是……她,她尤其不许我买刀!上次我见一柄刀好,只问价五百贯,正待要买,却被她劈手夺去,说太平时节,舞什么枪弄什么棒……这婆娘,我若不舞枪弄棒,不知道她吃什么喝什么!”

林冲对一切都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醉醺醺回家,一定会摔一交坏了头脸,一定会被打更的人当泼皮啐上两口,一定会衣衫泥泞的拍门环,一定会被娘子和锦儿掩着鼻子扶进内堂,也一定会看见岳父张教头在堂上满脸怒容,一张嘴就仁义道德的教训……他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打算义正词严的告诉张教头:“就是你这女儿,不让我花五百贯钱买那口宝刀,只顾,只顾要些什么簪儿钗儿、花儿粉儿!”可是喝多了酒舌头发僵,话没出口,就又一交跌在了自家的厅堂。林冲在朦胧中还来得及自责:四十三岁了,揽镜自照,看得见鬓边白发了。这一身枪棒,这一身好手段啊……娘子正叨叨数落:

“喝不得酒,偏要穷喝,明日误了卯,挨了军棒,又是我的不是……”

林冲很闷,于是主动去找高太尉,想找些出京走走的差使。高太尉正忙着他宝贝儿子高衙内十年忌辰,心情不好,挥挥袖子,让陆迁和富安安排罢了。陆迁一脸正经的说:“大哥,休怪小弟,如今升平之时,出京的差使,只有押运个把犯人去沧州。”

“也罢也罢。”

林冲带着董超、薛霸出发了:他们三人要押着一名失陷了花石纲的制使去沧州。一路之上,董、薛都对林冲加意伺候,对那姓杨的犯人拳打脚踢。杨姓犯人不动声色,只是冷眼相对。林冲看不过去:武人对武人惺惺相惜。他喝令董、薛:

“待人家客气点!人家日后回京,好留一线相见。”

董、薛在某天晚上,偷偷摸进林冲的店房,嗫嚅半天,掏了真话:“林教头,不瞒您说,这姓杨的打杀了京中的泼皮牛二,那牛二家里使了钱,要我们杀了这汉子。你看,杀了这厮,还省得我们远走沧州……”

“你们说什么?”

“哎呀,林教头,我们不是要你杀。我们兄弟二人乖觉得很。只消一盆滚汤,将这汉子双脚伤了;再前方有一处野猪林,只说走累了要歇息,把这厮绑了,再一棍子下去……”